“The prisoner is dead.”
“Then bury him.”
“He has no corpse.”
“So, just let it go.”
在没有尽头的黑暗深处,有个声音不厌其烦地追问着他:
“知道这是哪里吗,艾伦•耶格尔?”
质疑,责难,拷问,囚禁,审判,裁决。
永远重复着的只有这些事情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铁栅,坚硬的墙壁,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牢狱,却无法感知愤怒,即便是丝毫的惊讶和恐惧也不复存在。
“啊,这是我们……一直生活的地方。”他回答。
被高墙包围着,瑟缩在幽闭的空间里,望着天空狭小的一角。这就是属于人类的生活,被囚禁的短暂安宁。
“这是一座牢笼,”那个声音说,“你也可以说它是监狱,监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犯下罪行的人被囚禁于此。”
艾伦睁大了眼睛,试图寻找到声音的所在。
“是吗?”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请告诉我,我们所触犯的是哪一条罪行?”
声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理应是这样的,但现在牢笼里还有其他人。他们是奴隶,也可能是蒙冤者,牺牲者,亦或是受害者。”
“我不明白,”艾伦的声音提高了起来,“我不明白……这样的牢狱为什么要存在?”
“因为恐惧,”他说,“因为懦弱和胆怯。”
“不对,不是这样……”
“在这高墙的外面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大海了吗?辽阔无边的沙漠,熔岩,冰川,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吗?也许你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因为在这座牢笼里,你什么也无法看见。”
“为什么……”艾伦敲打着墙壁,“为什么?被关在牢狱里的不应该是罪人吗?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为什么我被关在这里?”
声音消失了,他的追问没能得到回应。墙仍然存在,铁栅依旧耸立。
“艾伦,艾伦!”
虽然是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艾伦还是辨认出了这个声音。
“利威尔……兵长?”
“你一直在说梦话。”利威尔退到了床边,他身后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让人多少能判断出这个地下室的轮廓。
“抱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
艾伦没有说话。
“是韩吉的实验做得太过火了。”他说。
像是在犹豫着,艾伦开口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为什么这么问?”
“第一次巨人化之后,那个时候……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说了……让人误会的话……”
“这种误会,”利威尔说,“在这里是不会存在的。”
艾伦看了看他,又低下了头。
“你在说监狱的事。”他说,“还在为那种事耿耿于怀吗?”
“不,”艾伦说,“在监狱的那段时间,虽然也很不安,但并不是最糟糕的时刻。”
“还有比那更糟糕的时候吗?”
“啊,”艾伦看起来有些恍惚,“在巨人肚子里的时候。”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补充道:“还有……五年前那个时候……”
利威尔把手放在他头上:“总是回忆那种事的话,你会寸步难行。我们所要克服的仅仅是恐惧本身而已。”
艾伦的视线又回到了这个空间,像是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
“这样能好好休息了吗?”利威尔把手移开,低头看着他。
“兵长……”艾伦抬头注视着他,然后是一阵苦笑,“真是不懂安慰人呢。”
“哈?”
“利威尔兵长,”他说,“你看见过大海吗?”
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正用一脸憧憬的表情看着他,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火焰之水,冰之大地,沙之海……这些,您都见过吗?”
利威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朝他靠近,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兵长?”
“你现在能看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他把脸贴近了过去,鼻息吹在他的唇上。
“那你现在感觉到什么?”
“……”艾伦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缩着,可身后是坚硬的墙壁,他无法逃开这迫近的气息。
“兵长的……呼吸……”
“还有呢?”
“声音。”
“还有?”
“温度……”
对话突然停止了,利威尔没有再发问,这样的沉默让艾伦变得局促起来,他屏住呼吸,像是要捕捉空气中细微的一丝变化。
“兵……”
开启的双唇被堵住了,和自己的嘴唇同样柔软的另一个人的嘴唇紧贴了上来。分不清是被强行进入的舌头撬开了口腔,还是身体本能地迎合着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空间已经被另一个人填满了。
窒息和晕眩,这是艾伦唯一剩下的感知。双手不自觉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然后就那样被另一个人抓住了。
利威尔慢慢地移开了嘴唇,覆盖在艾伦眼上的手也随之放下。
“当你什么也无法看见的时候,你的感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艾伦的呼吸还没平复下来,他试图认真听他说话,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们对未知就是充满着这样的渴望,”利威尔迫近着他,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越是身处牢笼,就越是渴望自由;越是远离乐土,就越是渴望极乐。大海,沙漠,冰山,正是因为无法见到,你们这些小鬼才拼命渴望着。”
想不出能够反驳的话语,又或者,现在的艾伦已经停止了思考。
“但也没什么不好,”利威尔说,“如果只是那么单纯的动机……”
室内的沉默放大了室外的声响,大雨落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下雨吗?”艾伦问。
“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停过。”
“我睡了那么久吗?”
“也许比你想象的更久。”
艾伦抬起头,像是要透过墙壁看到屋外的景色。
“如果……”他说,“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生活在牢狱中,他因为祖先犯下的罪行而被迫降生在监狱里,他们从不谈论外面的世界,在他眼里,这四壁和铁栅就是世界本身,那么,他即便在牢笼里度过一生,也不会感到痛苦吧?既然他自身都并不感到痛苦,人们是否还应该同情他呢?是否应该告诉他有关外面的一切?那样一来,他就会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在牢狱里度过的每一秒钟都会变成煎熬,而到最后他都没能逃离,只能在绝望和不甘中死去。如果真是这样,告诉他真相的人所犯下的罪是不是更加不可饶恕呢?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动摇了呢?”利威尔打断了他的话,“明明一直以来都在横冲直撞。”
“动摇?”艾伦茫然地望着他,“我在……动摇吗?”
“从前的人犯下了怎样的错误而招致今天的灾难,这都不是我们现在有余力去追究的问题。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出自求生的本能,”利威尔说,“唯一不变的只有一件事,活下去。在这世界上生存的任何物种,没有哪一种更高尚,除了生存,没有更重要的事,人类也不例外。”
艾伦思考着,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说:“您说的对,我的烦恼太过奢侈了。”
“那是能够安然生存之后必须要去思考的问题,”利威尔回答,“当劫难真正过去,我们才有时间去追问缘由,好避免灾难再次发生。”
谜题尚未解开,答案仍未揭晓,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同一个时刻,这是艾伦得出的唯一结论。
“做出选择了吗,艾伦?”
“我……”他说,“我要……活下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是从一开始就作出的决定,然而在发生了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资格,继续在这个世界生存。但或许就像利威尔说的,生存是唯一的法则,即使是以怪物的姿态,人类也必须要活下去。活着,就是胜利。
“已经很晚了,”利威尔提起油灯,“你也差不多该停止那些恼人的念头,好好睡一觉了。”
“兵长!”艾伦忽然拉住了他,“那个……因为已经睡了很久……所以……没法继续睡了……”
利威尔回头看着被扯住的衣角,那双手像是因为紧张而在发抖,艾伦低着头,那张埋在阴影中的脸现在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把头抬起来。”
“诶?”艾伦把手缩了回来,“现……现在吗?”
“就现在。”
“可是……非……非得这么做吗?”
“这是命令。”
有些生硬的语气让艾伦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利威尔将手中的油灯移了过去,被烛光所照亮的那张脸上还残存着实验留下的伤痕,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尤其可怕。
“请……请不要再看了,兵长……”艾伦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手背上同样还残留着尚未痊愈的伤口。
“真是麻烦的小鬼。”
利威尔熄灭了手中的灯,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艾伦的手本能地伸了出去,直至再次触摸到黑暗中唯一尚有热度的另一个人的身体。
肢体被咬断、撕裂的痛苦并不是未曾经历过,究竟是依靠着怎样的意志力才承受下来的呢?连艾伦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同样是裂伤,在这种时刻却显得异常清晰,像是被无限放大,变成了事件的本身。疼痛在蔓延着,在身体结合的部分、在被深入的地方不断反复,如同在暗示,肉欲的满足意味着痛苦。
清晨,在本部外的空地上,艾伦看到利威尔背对着他望向远处。
“从这里,你能看到天空的界限吗?”他问。
艾伦抬头望着上空,无论墙堆砌得多高,它都无法到达天空,更无法将其割裂,即使身在壁障之内,他仍然可以望见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天空。
“不,兵长,”他回答,“我无法看到。”
“那是因为天空没有界限,”他说,“没有哪一座高墙可以隔断天空。”
利威尔回过身,朝他走了过去。
“能够将人困住的牢笼只有一座,”他将拳头放在艾伦心口,“别让自己沦为囚徒。”
艾伦用手按住胸口,从那里感知到心脏的跳动。利威尔已经走远了,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艾伦才把手放下。
囚徒吗,他想,也许在另一种意义上的监牢里,他早已是一名死囚。
-----------TBC(may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