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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还在呆滞的短短数息,史艳文握住那支大旗,足下一沉,手上发力拔起了旗杆。他足尖一点,横握大旗,像一只漂亮的白鸟从彼方滑翔下来,身在半空一扬手,大旗划拨空气,像枪一样凌厉刺向赫蒙天野。
赫蒙天野回过神,闪身躲开,就看见那支大旗重重刺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入地三分,力道极重。如果不是他躲开,这一下非让他吃苦头不可。
史艳文腰身一拧,轻盈落在藏镜人身边。
两两相对,错愕无言。
从天而降,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对镜一样相似的脸,眼里的却不是他的锐利,是另一种风情的深沉内敛,温和,平正,悠远。
来到他身边,对方眉目舒缓下凝重,流露一丝温柔。
藏镜人回过神,哑声不可置信地道:“史艳文你……”
史艳文手放在藏镜人背后,一发力,拉断了捆在他手上的铁链。
“钪锵”清响,铁屑纷飞,精铁锁链崩断。
这一声响拉回所有人的意识,苗王拍桌怒喝:“史艳文!你真是好胆气!来人!”
一声令下,无数苗兵上前将刑台团团围住,滴水不泄。
刀锋折射的银光,透出的森寒让午时正阳也暖不了。
史艳文冷静地扫了一眼,突然抓住藏镜人的手朝自己一拽,将他拉到自己背上,“嘶拉”一声,撕下自己衣襟成条,把人紧紧绑在自己身上。
“小弟,抓稳我。”
疯了疯了,史狗子疯了!藏镜人趴在他肩上只感觉火气上涌,眼冒金星,抓住对方肩头低声狂吼:“你想死吗!”
“不可放手。”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很快就好了。”
“史艳文你!”
史艳文抬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臂,说道:“有我在。”
藏镜人突然哑然了。
他抓住手边的巨旗,用力拔起,那面巨旗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粗如手臂,扬手一抬,旗帜飘风。眼中冷冷一扫,那气势不差藏镜人半分,比之凌厉却更有泰山威重之感,压得众苗兵心中一震,面露迟疑。
“好一个史艳文,单身闯吾苗疆,是当吾苗疆无人了吗!”苗王看到这个情形,心里的愤怒简直要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一掌将眼前的案桌拍碎,“想要效仿赵子龙,吾成全你,今日你和你兄弟一个都离不开这里!众将士!杀无赦!”
君王一怒,威慑三军,赫蒙天野取回长刀,身先士卒举刀大喝一声:“杀!”
一声杀令,士气大振,千军万马,直指刑台一点。
史艳文不慌不惧,微微转头轻声说道:“小弟,母亲还没见到你,她一直在鞑靼等你回去。她说一直等你,就算等到死也要等你回去叫她一声娘亲,她没放弃,你也别放弃,好么?”
身后人没做声,但颈脖敏感地感受到藏镜人微微在发颤,以及轻重不稳的呼吸,随后,细不可查地点点头。
嘴角露出笑,声音轻的温柔,“我们回家。”
“杀——”
兵士如潮涌上,耀目的白衣人影顷刻淹没。
如果这是天意,那就逆天,如果这是绝境,那就从绝境里撕裂一条生路。
他一脚踢起巨旗,双手抓住振臂一挥,旗杆在人群里挥出一片空白。
小弟,艳文一定带你杀出去!
……
史艳文……
你这样的性格,真是让人厌恨。
“血脉很重要么,重要到让你欣喜接受宿敌,甘愿换命替死,就因为我是你胞弟?数十年我为了杀你,为了让你和我决斗,无所不用其极,那些事在你眼里,就都烟消云散,就这么不在意了?一个人来,你是想一起死吗?你我之间没有兄弟情,只有仇敌恨,你懂么?”
眼前视线模糊下来,药力像是越来越重的铁索,拴住四肢和肺腑,加上之前的一身重伤,逼得藏镜人神智开始涣散。
但奇怪的是,不管再怎么模糊,眼前总是有白光,红光,以及朦胧的黑色挥之不去。
白色是刀光,红色是血光,黑色……是了,史艳文的头发。
鼻尖的血腥味浓厚得几乎要凝结,厮杀中的血溅在史艳文雪白的衣服上,绽开一朵一朵异色的花。
深深浅浅,深的甚明艳绯丽,浅的如胭脂洗泪。江湖沉浮,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片红艳是一条人命,多少人命,铺染一身血色。
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的。
突围的前路重重滞碍,突围之后,一路的尸体和重伤。再怎么武功高强,在这样的人海战术里都有防不及防的地方,孤身一人尚会被伤,何况史艳文还带了一个人。为了护住藏镜人露了很多空子,一路杀来,他自己身上也是伤痕累累。
赫蒙天野一刀横扫,力道强横来势汹汹,史艳文屈身躲过,手上顺势抓住对方刀柄用力一拽,赫蒙天野不敌他巨力被拽上,史艳文迅如疾风,提力赞掌直印对方胸口。
苗王为防止有变,亲自出手对付史艳文。一番奔波厮杀,史艳文的气力渐空,加上带上藏镜人行动不便,对上功力浑厚的苗王屡屡被压制。苗王明白他的顾忌,心念一转,下手时专门攻击藏镜人,几招过后史艳文果然被牵制,露出空门。
掌下饱提内元,一掌杀意已到。
这一掌打在史艳文身上,直接将人打飞出去。一口朱红撒地,五脏六腑几乎被震碎,他强忍剧痛,挣扎着眩晕昏迷的神智在半空运气,借势跳出了包围圈。这一掌,不但打伤史艳文,透过的强悍力道也让他背上毫无内里护体的藏镜人身受重创,呕出一口血来。
史艳文抓紧时机,像一道流星穿过外层护卫,然后朝中原奔去,边战边退,边退边战,满手鲜血。突围之时,史艳文和藏镜人身上都像淋了血一样。
这种颜色放在史艳文身上,悲凉沉重,衣服上染的不止是血,还有罪孽。耀目鲜明的红色和那张温文的脸庞搭配在一起,锐利血艳得逼人作呕,不,他还是穿白的好看……
那些苗疆的子民……算了,他也管不了了。
“杀——”
气虚力尽,身带重伤,史艳文背着藏镜人一路疾奔,纵然心上愿力不甘,但是却抵不过身体的现实状况。
“嗖”的一声刺耳响声,一支利箭在混乱里毫无征兆地穿透史艳文的腿,带起一团血雾。猝不及防之下,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放箭!”
藏镜人感受到史艳文的心跳一滞,连呼吸也沉了下来。
身后传来疾速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万箭齐发,密密麻麻掩蔽天日。
史艳文转身面对箭雨,扯下披风用力挥手一甩,射到他面前的箭被卷得偏了力道,掉落在地,他边躲边退。藏镜人看出,他这样是为了防止自己中箭。
“快跑……”
“小弟!”
胸口上的痛阵阵袭来,眼前发黑,经脉里有一股毒气顺着丹田,妄图侵入心脉……苗王的药有毒,这一掌的目标不止是史艳文……藏镜人强忍伤痛说道:“我有护心镜!射中其他地方没关系!快跑……”
史艳文着急地回过头看他一眼,然后脚下一转,施展轻功,疾速往前。
“小弟,你撑住,过了前面就是中原地界……糟糕!”
“王上下令!务必将史藏两人诛杀!”
“将军有令!放箭!”
“调动人马,继续追杀!”
“传令!……”
“王上!据前方传来消息,箭阵虽然没有射杀史藏二人,但是在混乱里却将史艳文逼得偏离返回中原的错路上,现在他们二人的前进方向是亘河崖。”
“亘河崖……”苗王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沉声道:“传我命令,调动兵马前去,此次,一定要留下他们两人的性命!”
“是!’
见人退下,苗王目光移远,喃喃自语:“罗碧,史艳文,这一次,真是天要绝你。亘河崖……”
“断崖!怎么会这样!”
临危骤然刹住脚,脚边石土碎落,掉下半空。
再向前一步,他们就要掉下去了。这里是一片高崖,向下看只见万物都变得极小,一片铺盖天际的绿色莽莽,可见在崖下有一条水流奔腾的大河。
连忙退了两步回到安全区,史艳文看着底下的高空,脸色微变。
但这一迟疑,身后追兵已至。
藏镜人费力抬起头看了看,有气无力地无奈说道:“笨蛋,你跑错地方了,这里是亘河崖。”
史艳文拍拍他,“你再支持一下,我马上折回去……”
折回去,怎么回去……
排排弓箭手箭上弓弦,对准了他们。
“放我下来……”
“小弟?”
“放我下来。”
史艳文不解,叹口气放下人。
双脚落地,却一阵强烈的眩晕,不由踉跄两步,史艳文连忙扶住他,“胞弟你……”
“史艳文,你闭嘴,听我说……苗王给我喂了毒,刚才那一掌震伤我,也引爆毒力,我……快撑不住了。”
史艳文脸色一变,连忙要给他切脉,却被按住。
“等会……你无论如何也要跑出去,知道吗!”
“那你呢?”
“我说了,我撑不下去了……”
“所以你要我一个人逃跑是吗,那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这句话,对他的语气是罕见的重,字字压力,蓝色眼眸浮上怒意,他这不同以往的模样,让藏镜人一愣。
哼,发怒了,发怒了是吗?回过神后,他眉毛一竖,“史艳文!难道你要一起死吗?这个情况,要么一个都突围不了,要么你突围出去,带着个死人!你……”手上一痛,史艳文在激动之下,抓着他的书忘记控制力道,藏镜人面色不变继续说道,“我不想欠你拿命换的人情。”
这话……真残酷。
史艳文松开手,静静看着他,失控的怒气如昙花一现,渐渐平息下来,眼里一片如海的蓝色重新宁静,恢复悠远。
“胞弟……”
他正要开口说话,弓箭手队伍里却突然分开两边,就见苗王从中间威严赫赫地大步走出,身边随行赫蒙天野和赫蒙少使。
“罗碧,史艳文,走到这里,你们也该瞑目了。”
苗王在此,辅以赫蒙天野,气空力虚又有伤在身的史艳文和只剩一口气的藏镜人,从这里脱离出去的几率,实在小的让人绝望。
就算已经对这位王上不在意了,到这个时候,藏镜人还是非常想把苗王从这里推下去。他看着苗王刚要说什么,史艳文突然抓住他的手。
“胞弟。”
藏镜人惊讶又不解地转过头看他。
史艳文看也不看苗王,只是直直看着藏镜人,神色像在他病榻前端着药劝他喝下去一样温柔,眼里一片坚定,附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一起死吗……
脚边是悬崖,这么问,他一瞬间明白是什么意思。
或者该说,史艳文是想陪着藏镜人一起死了。
有你这么问人的吗……
虽然这么想,眼里却染上一层笑意,唇角微扬,藏镜人佯作轻蔑地哼了一声,“死,有何可惧。”
史艳文抿了一个微笑,抽出刚才固定藏镜人的布条,像在浸泡血里一样已经被染红染湿的布条,紧紧绑住两个人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