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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谋者之心(人物多了,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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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度受。
在这边发个修改过的版本吧,改动不是很大,主要是在曹荀,曹郭的对话和张辽投降的段落有一些改动(更杰克苏了嘿)。


IP属地:上海1楼2013-05-19 10:54回复
    第二章 双剑合璧
    安置张绣及其属下的表文方经尚书台上呈,荀彧便收到了张绣降而复叛,曹操在宛城大败的战报。荀彧闭眼叹了口气,将战报递给身侧的荀攸。荀攸虽将随军,然到许都时曹操已出征张绣,便暂于尚书台助荀彧处理奏章。
    荀攸见荀彧神色,知情势有变,却未想到如此惨烈,曹军毫无防备,曹昂典韦皆战死。荀攸抬头望去,主座上的荀彧一手支额,暮光笼罩之中神色说不出的疲惫。
    “战报上看,张绣反得毫无征兆……以公之明,若是早有预谋,怎会毫无察觉。”荀彧似乎感觉到荀攸的目光,缓缓抬头道:“张绣军中,还有你的一位故交,贾诩。”
    荀攸闻言一惊:“贾诩若在,张绣如何会反……”
    “如今随董卓东行的凉州诸将几尽败亡,段煨也已归朝廷,封侯拜将;张绣失势,归降本是顺理成章。”荀彧望向荀攸,续道:“攸侄曾言,论识机断势,出贾诩之右者世间罕见,贾诩如何会助张绣反?张绣势弱,所据在荆豫之间,若归袁绍,则明公发兵强攻,袁绍远在冀州难以急救,而来日公与绍一战,绍必以之为马前卒,张绣将首当其祸。而刘表平庸之辈,保得了他张绣几时?”
    “如小叔所言,贾诩若为张绣计,断不当劝张绣与曹公结下如此深仇。”荀攸幽幽一叹,就算未曾心服,以张绣兵力,得一太守之位,以观天下之变,岂不更好。当然这后半句,荀攸并未明言,这也是他当年未曾实现的愿望。如今再见小叔,已是沧海桑田,往事不提也罢。
    “攸侄,去军中务必劝着些曹公。”荀彧双眸失神片刻,脑际闪过张绣反叛的数种可能,终是摇了摇头,嘱咐了荀攸一句。
    “攸自当竭尽全力。”荀攸郑重应道。他还不太了解曹操的性情,只是他深知贾诩之能,情势如此而张绣反,只可能是曹操举措失当,逼反了张绣。
    “还好明公无碍。今日事已毕,攸侄,早些休息吧。”
    曹操兵败的消息并未在朝中引起太大波澜,荀彧暗自松了口气。许都的二月春气方盛,草长莺飞。荀彧本想趁休沐去许都郊外走走,却不想在旬歇那日,等来了故人。
    “文若,请恕嘉来迟。”
    一身灰白棉袍的郭嘉怀抱着瘦弱的孩子站在荀府的门前,比起八年前分别之时眉宇间沉静不少,而这么多年荀彧的容貌却未有大变,如昔的温润清朗中岁月的痕迹寥寥。那孩子却有些怯生,乌黑的眼睛看了荀彧一眼,便害怕地转过头去。
    “奉孝......”荀彧连忙迎上前,却微微一怔,“夫人未同来?”
    郭嘉将怀中的孩子放下,轻声叹道:“隐娘她,一年多前就过世了。”那孩子也就刚刚能站稳的年岁,或许是听懂了父亲的话,哇地一声大哭。郭嘉蹲下身去,有些笨拙地抹去孩子的眼泪,“生产时染了重病……”
    荀彧本想出言安慰,但见郭嘉语调淡然,便招呼唐氏过来哄孩子。唐氏性情温柔,照顾孩子也颇有经验,便将那孩子抱起来,在他耳边轻语几句,止住了孩子的哭泣。“兴许是饿着了,夫人带他吃点东西吧。”荀彧让唐氏带走了孩子,将郭嘉引入正厅。
    “多谢文若,嘉还真不会带孩子。”郭嘉歉意一笑,“接到文若的信函时就该来了,可那时隐娘病重……”
    荀彧默然,只听郭嘉续道:“嘉带着隐娘访遍名医,医者皆言无能为力…..文若你也知嘉一向自负,嘉信不过医者,便不眠不休地翻医书想找治法,可是当嘉初通医术之时,方知隐娘之症确为不治……别于阳者知病之处,别于阴者知死生之期……隐娘就在嘉算得的日子去了……”
    言及此处郭嘉沉寂的眼底忽然波澜顿起,又迅速复归平静,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淡淡道:“文若勿忧,逝者已去,不足令生者伤怀。”
    “嗯……”荀彧低声应道,郭嘉的情绪被他看在眼里,让他心中忽觉些许怅然,郭嘉想必极爱隐娘,而唐氏是幼年指婚,虽相敬如宾,却未曾有心动之感。
    “曹公班师之前,奉孝就暂住彧府上吧,孩子也有人照料”荀彧收住心绪,转移了话题。
    “嘉自是恭敬不如从命……”郭嘉略一停顿,忽然问道:“不过曹公班师……曹公莫不是败与张绣了?”
    “奉孝的敏锐更胜当年啊,明公确实败了。”荀彧坦言道,“张绣降而复叛,趁夜突袭。”
    “若嘉下宛城,必趁势再南进数县以定豫州,慑刘表,若朝中无变,不会如此快便班师……”郭嘉手指轻叩案几,敛眉若有所思,降而复叛,其中恐有蹊跷。他也期待着觐见荀彧相中的主公,在群雄纷争之际挺身而出,奉天子而讨不臣的曹操。


    IP属地:上海4楼2013-05-19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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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班师回许后第一次上朝面色便威中含怒,众朝臣慑于曹操威势,噤若寒蝉。荀彧随曹操历经沉浮,知其断不会因一败而恼怒至今。只是曹操于朝堂之上,天子之前面有怒容……荀彧低低一叹,于散朝时快步追上曹操。
      “明公……”
      “文若……”曹操听闻荀彧的声音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时神色缓和不少, “可否府上一叙?”。
      荀彧俯身一拜,便转身回自己的车辇,让车夫随曹操而去。曹操本欲与荀彧同辇,话语未出便见荀彧背影,不由有些怅然。
      司空府上,曹操和荀彧像以往一般相对而坐。曹操递给荀彧一纸信函,荀彧尚未览毕,便听闻曹操咬牙道:“袁绍欺我太甚!”
      荀彧看过书信,信中尽是傲慢之词,指曹操连区区张绣都奈何不了,只能向他拱手称臣。荀彧收起书信时,曹操的怒气已变为叹息,“文若,孤欲讨不义,奈何力不能敌。”
      “彧遍观群雄,唯今之时,力足与明公相争者唯袁绍耳。然战事未起,明公已胜机已握。”荀彧淡然一笑,朗声道。
      “何以见得?”曹操闻言一笑,接过袁绍手书,本欲付之一炬,却略一犹豫,抬头直视荀彧。
      “强弱之变,成败之机,公观刘,项则明矣。绍外宽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度胜也。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胜也。绍御军失于宽,军难用命,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武胜也。绍仿贤君纳士却徒具其表,收虚名耳,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至诚待人,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智能之士为公所用,此德胜也。以此观之,公效高祖之行,而绍岂不似项耶?明公执此胜机,辅天子而伐不义,绍何能敌也?”荀彧言毕,俯身一拜,抬头迎上曹操的目光,眸中光华清朗如月。
      “曹某何德何能,当得文若如此夸赞。”曹操凝视荀彧双眸,忽然大笑,将袁绍那信函扔到案上,“不过文若所言,真令曹某豁然开朗。”曹操说着,瞄了眼那散落的信函,却又上前将它拾起,笑对荀彧道:“他日破袁时,再将此书寄与袁绍如何?”
      荀彧见曹操笑意洒然,亦应以会意一笑,他知道曹操从来都不是善于隐藏喜怒之人,便起身进言道:“只是明公,破袁之前,当先定吕布,平徐州,而后图河北。”
      “文若之言,正合孤意。”曹操上前拉着荀彧坐下,神色逐渐沉静下来,“然今关中未定,孤忧袁绍结马腾韩遂等,则孤以兖豫之地,腹背受敌,如之奈何?”
      “今关中之地群雄并起,马腾韩遂虽强,亦不能合诸将。必拥军自保,以观山东之变。明公可遣使安抚,申明利弊,则明公出征,彼不得为乱于后。此虽非久安之策,然令其无扰明公定山东之计,足矣。”荀彧沉声应道,在曹操出征张绣之时,他已仔细考虑过关中之事。关中诸将虽心怀不服,此时却只能安抚示好,待山东河北平定,再讨之未迟。
      “文若以为,何人可当此任?”曹操习惯性地问道。
      “钟繇可属西事,则明公无忧矣。”
      “嗯,就交予元常吧。”曹操应道,对于荀彧推举之人他从不怀疑。荀彧总是像可以预知他的顾虑一般,每每问起,荀彧便已是成竹在胸,安排无一不当。从在东郡时发兵兖州征讨黄巾,到退吕布,迎天子,再到如今定关中……荀彧知道他想走却还未敢走出的每一步,或是劝他勿行险,或是替他解除一切后顾之忧——但这个能明白他心思的人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桓公得管仲则国事无忧,他曹操得贤如此,夫复何求。
      曹操陷入回忆中,良久方才意识到荀彧尚在身侧。此时荀彧衣襟上淡雅的熏香气息已逐渐散开,让他如置身夏日荷塘之畔。很少熏香的曹操颇喜欢这种香味,不禁猛呼吸几下,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神色便带了三分窘迫,心中也自嘲大概只有在荀彧面前,才会这般拙于言吧。
      “明公,彧还有一事相禀。”荀彧出言打破了这片有些尴尬的寂静。
      “何事?”
      “彧先前所荐之郭嘉已到许都,如今暂住彧处。”
      “快请他前来。”曹操忙道:“文若所荐奇才,孤不想等明日再见。”
      “多谢明公信任。彧告退。”荀彧见曹操已神色如常,便起身拜别。
      “嗯,文若忙去吧。”曹操见荀彧离去,却忽然开口叫住他:“等等,文若所用是何种香?”
      “不过是极普通的水沉罢了。”荀彧转身,垂首应道,“彧无德用香中上品,唯借香思先贤而已。”


      IP属地:上海5楼2013-05-19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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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死地逢生
        曹操大军撤至安众时,张绣已追击至此,而刘表援军已至,欲与张绣合兵一处夹击曹操。只是张绣追赶甚急,当安众时已是夜幕沉沉,人困马乏,故未立刻强攻。不过曹操明白,留给他思考对策的时间,不到一夜。
        营帐刚扎下来,曹操便立刻请荀攸郭嘉前来商议。为防张绣来追,曹操亲领大军断后,却陷此险境。急行军一日,又累又饿的郭嘉先来一步,在曹操的大帐中狼吞虎咽,这吃相反倒让曹操莫名的心安。荀攸来到帐中时,终于发现了吃相难看程度和曹公不相上下的人,淡淡一笑,正欲行礼,却被曹操堵了回去:“公达可用过晚膳了?一起吃些吧。”
        “多谢明公,攸已吃过了。”荀攸躬身道。
        曹操闻言放下吃了一半的饼,目攸一笑道:“若早听公达之言,便不会陷于如此险地了。”
        荀攸抬头望向曹操,敏锐地捕捉到了曹操双眸中隐藏的心思,而见曹操笑意不减,索性挑明道:“明公难道不认为,既然我军必撤,张绣追来,会比不追更好么?”
        “正是如此!”此时郭嘉已将案上的饼和热汤一扫而空,神色飞扬地走到曹操面前:“不大胜一场,岂不白出征一趟?”
        “哈哈,”曹操见二位谋士与自己心意相通,大笑道:“君等既知我意,可有战法?”
        “法当奇袭。”郭嘉荀攸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四个字时,相视一笑。荀攸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让郭嘉先言,郭嘉也不推辞,向荀攸拱手致意,即道:“可趁夜出粮草辎重,则张绣必以为我遁。公可使骑兵备于阵中,令精锐步卒或藏于粮车,或伏于道旁,待张绣追击,步骑夹击,出其不意,定可大破之。”
        “奉孝所言,甚合我意!不知公达以为如何?”曹操颔首微笑,转向荀攸问道。
        “攸之意亦同奉孝。只是张绣骑兵甚锐,明公要多加防备。”荀攸沉声道,“事不宜迟,还请主公立即布置。”
        荀攸郭嘉便随曹操走出帐外,郭嘉抬头看了看夏夜璀璨的星空,夏五月而西方白虎诸宿耀目,兵燹难息。
        寅时过半张绣的斥候探到了曹操撤走辎重的信报,张绣闻讯立刻告知刘表,整军出击。此时东方的天际方才裂开一线血红的幽光,张绣的军队手持火把,如奔涌的火河般席卷而至,杀气如虹。
        张绣追至斥候所报曹操军队所在时方觉情势有变,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散布的运粮车——暗沉的天幕下,一片压抑的死寂。张绣勒住缰绳,心中猛然一震,贾诩的话语又回响在耳畔,
        “将军,追击必败。”
        血色在东方的天宇弥散开来,胯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令人不安的寂静,甩了甩头,低鸣一声。张绣低头按住马首,只听身旁的将领颤声道:“将军……”
        话音未落,无数羽箭从侧翼和前方粮车中破空而至,惨呼应声而起。粮车中的士卒掀开粮袋一跃而出,直杀过来。恍然间张绣眼前只有东方缓缓扩散的血色,只是机械地挥枪挡落身前的羽箭。张绣军立刻变阵,盾兵涌向外围,将张绣护在阵中。
        “将军,现在如何是好?”身旁副将焦急地问道,而此时震天的喧嚣亦从后方传来。斥候来报,曹操骑兵从后方突袭,已撕开军阵,直入阵中。
        “将军!”随张济征战多年的副将见张绣双目中依然一片空洞,急得一声大喝。
        “刘表的军队呢?”张绣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满身是血的斥候问道,声音低沉而嘶哑。
        “禀,禀将军,并未见到刘使君的军队……他们或是察觉情势有异,便按兵不动……”
        军阵后方的喊杀与惨叫声已由远及近,张绣清晰地感到感觉到两侧防卫的盾兵正急剧收缩,看来道路两侧亦有伏兵,四面受敌,危在旦夕。张绣忽然自嘲一笑,几个时辰以前,他还告诉贾诩,要等他回来一起商量下一步对策,现在,他已不清楚自己是否能见到今天的落日。
        “将军,是否立即回撤,请您立即下令!”
        “他曹操在险地能放手一搏,我张绣又有何不可!曹操必在后方军中,弟兄们,不必与伏兵缠斗,随我冲入曹操阵中,杀了曹操!”
        “遵命!”已是迟暮之年的副将声嘶力竭地回应张绣命令,只觉全身血液沸腾,临危之际,他们的少将军比老将军更为决绝。这才是凉州铁骑的统帅!他和所有凉州军人一样,背井离乡,亲眼看着自己的将军从兴盛到没落,受困于虎饲狼顾的中原,据城死守,做梦都想跃马杀入敌阵,杀他个片甲不留!而此时张绣瞳仁中,嗜血的赤红透着比枪尖更森冷的狠戾。张绣见苍老的副将神情激越,银须飞扬,嘴角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意,忽然猛勒缰绳拉起前蹄,纵马踏着尸体,以及尚在挣扎的活人,向后方疾驰而去。
        曹军阵中,曹操正和荀攸郭嘉兵马而立,等待胜局锁定时再向许都撤走。而此时前方的军阵中忽然骚动起来,久经战阵的曹操能感到杀意迅速逼近。正在此时,有士卒飞马来报,而到达曹操身前时已身中数箭,直接摔下马去,口中的鲜血喷洒在地:“张绣率领一队骑兵突围杀从右军直入,乐进将军已率部迎敌……”
        “困兽犹斗啊……”曹操咬牙道,他平生所遇之敌,比张绣强的大有人在,却从未遇见像张绣这般难缠的对手,“不过,孤还真欣赏这样的将领……”。
        “明公勿忧,张绣军大部步卒身陷重围,败局已定。张绣孤军深入,若挫其锋锐,其势必不久。”郭嘉略一停顿,墨黑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亦觉杀气剽悍凌人,续道:“只是以明公之尊,当早离险境。”
        “嗯……”曹操点头应着,笑对郭嘉道:“张绣孤注一掷孤,拼死一搏,只可惜孤活着,张绣便翻不了天。”曹操随即令许褚率军护卫他与荀郭先行撤走,于禁暂代他坐镇中军,围杀张绣。并下令击退张绣即撤,不可恋战。
        曹操没有注意到,当他言及对张绣的欣赏时,荀攸的神色微变。只要张绣不一心求死,此战纵然重创,依旧难灭张绣。思及此处,荀攸又想起他劝曹操张绣可诱而致之时曹操决然的神色,低低叹了口气。


        IP属地:上海9楼2013-05-19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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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军前阵,乐进的部队迎上了张绣气势汹汹的骑兵。张绣挥枪冲在最前,整个人都笼罩在长枪的森冷寒芒中,而寒光的外围血花飞溅。乐进知道张绣是冲着曹操来的——张绣想扭转败局,只能杀了曹操,让曹军阵脚大乱。饶是乐进这样攻城拔寨从无半分惧意的骁将,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半生征战,还未见过更强的枪法。
          纵然如此,乐进深知必须遏制张绣,依旧毫不迟疑地挥刀迎上,朝张绣面门猛砍过去,张绣急速回枪架住乐进长刀,却不与膂力过人的乐进相持,忽然卸力,闪身避开刀锋直刺乐进左胸。乐进久经战阵,见此变故,当机立断将长刀砸下,在己身寸许处方才压下张绣长枪。而此乐进力道已老,张绣却蓄力已久,枪身猛然强行上挺架开长刀,斜刺乐进咽喉,乐进猝不及防,只能急速侧向一旁躲避,张绣顺势长枪横扫,枪柄猛击在乐进右臂上,乐进闷哼一声,坠落马下。
          “文谦!”张绣正欲挥枪再刺,听得身后吼声枪势一滞,乐进趁隙左手拔出腰刀抵住长枪,随后身形一矮,避过长枪挥刀猛砍张绣马腿,马腿刹那间鲜血喷溅,战马长嘶一声,再也支撑不住猛然跪倒,将张绣也颠落马下。
          张绣坠马之时乐进挥刀合身扑上,身后巨斧挥动的风声亦呼啸而至。千钧一发之时张绣重伤的战马忽然挺身跃起,乐进刀锋即直入马腹,鲜血激射而出喷入乐进眼中,暂缓乐进攻势。副将见张绣危急,高喊道:“张将军,上我的马,去追曹操!”
          那副将说着便翻身下马,而就在张绣飞身上马的同时徐晃杀到,副将拦在张绣马前,准备举枪硬顶徐晃大斧,而徐晃只是抡起巨斧,侧削过去,将副将拦腰斩为两截,刹那间鲜血溅满张绣的铠甲。大蓬鲜血洒落黄土,干渴的土地瞬间便吸干了明艳的殷红,张绣眼前,只剩下两截残躯,及周围大片黯然的黑褐。
          “受死!”泪水伴着凄厉的怒吼从张绣眸中涌出,此时张绣遍身浴血,状若疯魔,长枪更如如疾电般,招招不离徐晃咽喉。徐晃用斧势大力沉,却不及张绣长枪灵活。纵然张绣已只攻不守,蛟龙般凌厉之极的枪势也让徐晃难觅攻击之机。此时乐进再上战马,挥刀从旁相助,张绣抵住长刀,猛然瞥见地上已被踩踏得血肉模糊的副将的尸首,想起他最后的嘱托,长枪回守,忽而如毒蛇吐信般探出,先后掠向二人咽喉,趁二人闪避之时纵马再向军阵深处而去。
          “拦住他!”乐进举刀喝令士卒,而徐晃见乐进手臂受伤,刀法受伤势所制逐渐迟钝,担心他再战有险,便跃马抢在乐进身前,边追边道:“文谦你在后阻截,有我徐晃在,决不让张绣接近明公!”
          乐进闻言方觉手臂剧痛,又见徐晃带领一队人马追至奔至张绣之前,抡开巨斧阻隔张绣长枪,随后纵马疾退,身后持盾骑兵步卒一齐涌上阻截张绣前路。乐进已了然徐晃之意,指挥身侧被冲散的士卒重新结阵。
          张绣久战难破徐晃盾阵,而张绣身后,被骑兵冲散的曹军正逐渐集结。张绣身旁亲兵见势不妙,连忙喊道:“张将军,事已至此,曹操怕是闻风撤走了,咱们还是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张绣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依旧发狠地将枪一次次刺出,纵马奔走寻找盾阵薄弱所在。情急之下亲兵喊道:“张将军,贾先生还守在穰城,请您速回!刘表将领如此阴险,见危不救,如今将军受困,难保他不会顺势袭击穰城!若丢了穰城,便失了根基啊!”
          张绣闻言枪尖一滞,下意识地回望身后,不见贾诩,却只见自己的人正被重整的曹军围攻。趁此机会徐晃杀出,大斧猛劈而至,张绣急闪,避开这致命一击后,长叹一声,终于调转马头,突围而去。
          冷光凛冽的银枪不断撞击着墨黑的坚盾,火花四溅,盾阵却没有丝毫被冲散的迹象,反而越收越紧,将年轻的将军重重围困。将军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惶恐,他纵马来回奔走,想强行突出,却被盾阵之后神出鬼没的长矛逼向阵中央,此时盾牌之后忽然站起无数弓箭手,刹那间箭矢如雨,从四面八方射向阵中的将军,避无可避。
          “将军!”
          贾诩一声惊呼从梦中惊醒时,冷汗正渗出他的额角,濡湿了额发。此时天已大亮,门外值守的士卒听闻呼声便推门而入,只见他们的军师微闭双目倚在榻上,长发散落,面色苍白。
          “先生,您没事吧?”士卒上前两步,有些担心地询问道。自从他担任近卫以来,从未见过贾诩这番摸样。自从他知道正是贾诩定计带着凉州军杀入长安以来,一直对贾诩敬若神明——拯救了他们凉州军的神。
          贾诩睁开眼,只见夏日明朗的阳光透过半敞的门照在军士棱角分明的脸上,可惜他的卧榻深置在房间一角,阳光在榻前案边便戛然而止。贾诩见那军士神色有些紧张,便淡然一笑道:“不碍事,只是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张将军回来了么?”
          “禀先生,张将军尚未归来。”
          “哦……不知昨夜将士们休息得如何?”贾诩强压着心底翻涌的担忧——多半是由那个不祥之梦所致,依旧淡笑着询问道。
          “按照先生吩咐,只安排少数士卒巡夜,其余都休息了。”那军士见贾诩神色轻松,也就不那么紧张了,终于抬头看着贾诩。
          “很好。”贾诩看着士卒有些怯生生的面孔,笑着迅速理好衣冠走向门口,却在那士卒身边停下来,问道:“这位弟兄是凉州哪里人?”
          “在下凉州武威人士。”
          “哦,金武威,银张掖,好地方啊。”贾诩忽然伸手拍了拍那军士的肩膀,笑意不减,那军士不解贾诩之意,但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不知眼前的军师,亦是武威人。
          贾诩用过早膳便匆匆向城楼走去,纵是仲夏时节,掌心渗出的冷汗依然让他双手冰凉,而一闭眼,便见梦中年轻的将军被万箭穿心。就在他走到城楼下时,城门忽然开启,战马飞驰而入,马上的将军遍身浴血,两人目光相接时他时猛勒缰绳,缓缓走上前来。
          扬尘落尽时将军依然坐在马上,他没有注意到眼前之人一闪而过的喜色,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容冷峻的军师,而后低头咬着下唇不发一语——第一次自恃血气之勇违背了他,便遭此惨败,损失惨重——他有勇气直冲曹操军阵,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愧对父亲一般不敢面对贾诩的目光。良久,他正欲下马,贾诩却上前阻止了他,一挥手,身后的军士迅速集结。
          “将军,可愿再战一场?”贾诩拱手一拜,沉声问道。
          “文和,还有再战的必要么?我败了,曹操,早已走远了。”张绣血污层叠的脸上尽是疲惫和沮丧,他想下马,贾诩却一把拉住他的缰绳道,冷冷地说了一个字:“粮。”
          张绣一震,只听贾诩道:“曹操必以为将军败走之后,不会再来,便先行赶回许都去了,而粮草辎重都在后方,将军此时再突袭,必能一举劫回曹军辎重。”贾诩略一停顿,续道:“曹操走了,且若不出诩所料,短期内不会再攻打将军了。将军,刘表是靠不住的,您的一万多将士,还要仰仗您,活下去。”
          张绣闻言,死水一般的双眸中终于恢复了些许神光,他仰头对着刺目的白日,看到的却是副将和战马死去时一地的血泊,不由长叹一声。待他再低头时,却见贾诩已松开缰绳站立一旁,马前放着肉食和热汤。
          张绣明白了贾诩的心意,下马抓起羊腿便大嚼起来,顷刻间便将盘中食物一扫而空。而贾诩一直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将混合着脸上的血迹与泪水的肉,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张绣始终沉默着,吃完便提起长枪翻身上马欲带兵再追,却听身后贾诩道:“余下所有弓弩都带走,接近曹操后军便令骑兵放箭,精锐冲锋逼退曹军即可,夺粮要紧,勿要恋战。”
          张绣闻言拉住缰绳,回头看向贾诩,灰衣的军师浸没在明亮的光晕中,暗灰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依旧清冷而镇定。张绣点点头,便举枪指天,带着城中休整一夜的军队再次追出城去。
          可在穰城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贾诩心中暗叹,他原本惯于算计将来,现在却只觉陷入重重迷雾,可他心里清楚,这迷雾是他自己给自己布下的——局势未明,坐观其变,他会这样告诉归来的张绣,可这四个字于他而言不过是可笑的安慰,而更可悲的是他们现在,无路可走,动无可动。
          那就等吧。贾诩闭上双眼,眼前张绣无数次出城的背影重叠起来,只觉穰城那并不高耸的城郭,刹那间化作虚无。


          IP属地:上海10楼2013-05-19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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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旧时难顾
            秋气将降时曲阜城中的张辽迎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客人——在他看来,在此时此地见到陈宫,并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他很想与陈宫谈谈,毕竟眼下大敌是陈宫旧主,豫州那边已有调粮备战的消息传来。
            “大敌当前,军师怎有闲暇来鲁地?”张辽得讯立刻前往城门外迎接陈宫,只见陈宫静立城下,衣带当风,却毫无飘逸出尘之感,被长风鼓满的青布长袍间沧桑尽现。
            “温侯命宫前来视察防务。”陈宫用叹息的语调回应着,眉宇间带着些许忧虑,径直牵马入城。陈宫的回应并不出乎张辽预料,陈宫来此,却并无要事,只能说明吕布并不重用陈宫,甚至有些厌烦他,才打发他来曲阜一趟。
            “备酒,为军师接风。”张辽吩咐士卒道,对于这位性情耿直的军师他一直颇为敬重。他知道吕布不是可纳逆耳忠言的性子,而身边敢于直言的谋士只有陈宫了,陈宫一走,不知下邳城中,究竟有何法应对曹操的大军。
            鲁相府内室,陈宫张辽二人相对而饮。张辽几次想开口询问曹操其人,但见陈宫一言不发,似乎只想借酒消愁,便只是举盏同饮。酒过三巡,并不善饮的陈宫目光已有些迷蒙,张辽见状终于问道:“军师心中有何苦处,不妨道来。”
            “谋者之苦,莫过于主不重己之言……”陈宫自嘲一笑,抬头看着张辽道,“宫曾向温侯直言徐州之危,一则君侯新主徐州,士民之心未附,君侯却不思结交安抚,二则君侯虽再结袁术破刘备于沛,然与袁术多有旧怨,术可因利与君侯联手,危难时则未必愿救,如此,君侯实则势孤。三则曹操虽未灭张绣,然重创其军,张绣已不足为虑,曹操趁袁绍与公孙瓒决战之机而来,必求平定徐州以除心腹之患,而君侯内无外大族之助,外无盟军之援,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亦危矣。可君侯他……”
            陈宫说着,将觞中之酒一饮而尽,不待张辽作答便叹道:“君侯他现在还信陈登,以为陈登会帮他。君侯遣陈登面见曹操,陈登并未替他求得敕封徐州牧的圣旨——你也清楚,君侯入主徐州本是名不正言不顺,徐州人心未服。陈登自己却获封而还,三言两语便打消了君侯的疑虑。宫恐陈登早已为操内应,哼,曹操岂是好骗的,陈登若非早已真心向曹,曹操岂能厚赏于他,且恩及其父……”
            张辽闻言沉默不语,看着陈宫不断自斟自饮,呛了酒连连咳嗽,终于按住陈宫执觞之手道:“军师别再饮了,保重身体,君侯还需军师佐助。”
            陈宫抬头对上张辽关切的目光,终于放下酒壶,静静地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与他平日惯见的麻木淡漠不同,那墨黑的瞳仁中隐蓄着非凡的神采,告诉他他张辽完全了然其言,也在虑其所忧。
            “军师当年,为何要弃曹操而去?”张辽忽然问道,他从见到陈宫起便一直想作此一问,只是从未遇到合适的时机。
            “曹操?”陈宫再提及那个名字时眼中的神色忽然变得格外复杂,“他残忍杀士,只因不肯屈就曹操,边让全家老小都被他杀了……如此残暴,如何能担兴汉平乱平乱之任?而如今曹操又挟天子以令诸侯,假王命而行私欲,如此奸贼,不除不快!”
            可是张辽在陈宫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说难以言明的伤怀。说到杀戮,吕布随董卓之时,亦曾尽杀洛阳中不服的士人。说到悖逆,谁能更胜僭称尊号的袁术?可陈宫会依然为了吕布之利,劝他与袁术修好。
            逢此乱世,天下豪强,谁人双手不沾血?
            张辽想再问关于曹操的情况,却忽然看见陈宫双目泛红,眼中尽是萧索,意识到这对于现在的陈宫是一种残忍的折磨。当年陈宫曾为曹操出使,说服鲍信上曹操发兵兖州,歼灭黄巾乱党——为志同道合之主竭心尽力,又是何等快意,可惜……
            而乱世沉浮,他张辽又何尝能遂心中所愿。何进遣他募兵,他心怀诛灭阉党之志领兵归来时何进已死于宦官之手,他只能跟随大权在握的董卓;吕布杀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丁原,李傕郭汜攻入长安时他也只能随吕布撤走……说到底吕布这个并州同乡虽未当他作亲信,却也还算不薄——至少他的兵一直让他自己带着,带来鲁地,粮饷上也从未亏待,不像对高顺那般连手下都被调走给了魏续——就这么跟着吕布为了立足之地辗转征战,转瞬便是七年光阴,却也看不到有朝一日能如自幼在兵书中读到的那样,举兵应道,攻伐顺义。
            张辽强迫自己止住了思绪,对视间张辽陈宫都已明白对方心意,良久,陈宫起身,望着窗外夏日大片浓密的绿叶,淡淡地说了句:“肃杀之气将至,文远,好自为之吧。”
            曹操率众昼夜兼程赶回许都时方知是虚惊一场,恼怒袁绍之余却也无奈,袁绍吃准了他见不得许都有险,几句风语便逼得他不得不放弃张绣匆忙回军。回军时又得知本已大败而去的张绣再度追击,截走了大量粮秣。重挫张绣的喜悦一扫而空,局势似乎依然停留在出征前,吕布,张绣,还有袁绍三面为敌,征其一而余二动,许都终不得宁。
            盛夏时节的许县闷热难耐,曹操只穿了薄绸襌衣走到司空府内院荷塘边,方觉有一丝凉风。只是风可解体表之烦,却难消心中心中所患。风中淡淡荷香让他忆起那日与荀彧相谈时他身上清雅的熏香,便想请荀彧过府一叙,却听侍者禀报,荀攸求见。
            “请他进来吧。”
            这是荀攸第一踏入司空府的内院,他谨慎地穿过并不曲折的廊桥,俯身一拜道:“明公,粮草之事攸已问过令君,令君言若沿途调集粮草,可保年底军粮无忧。”
            “有劳公达。”曹操扶起荀攸。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很少在议事时侃侃而谈,而每以事相咨,言亦不过数语,却能于只言片语间将达到要害之前所有的障碍除去,让他自己清晰地看到关键,做出决断。荀攸很少直言相劝,上一次是征张绣前他劝自己勿去,而这一次却是力劝自己出征吕布。
            “征张绣前公达曾劝孤谨慎行事,不知此次为何劝孤从速发兵?诸将虑及张绣来袭,此亦孤之忧啊……”曹操望着荀攸叹道。
            “张绣主力为明公重挫,如今局势未明,绣必不敢妄动。吕布突袭刘备而取下邳,而备乃陶谦所择之主,吕布得之不义,当趁其徐州立足未稳而灭之,久则难图。且攸闻袁绍已集结大军,将与公孙瓒决战。攸以为绍必破瓒,此机若失,决难复有。”荀攸的语气沉静中透着罕见的决绝,曹操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思索片刻,忽道:“张绣杀孤子侄,早已结下深仇,他以为孤决不饶他,何不孤注一掷奔袭许都?而孤思公达之意,公达可是以为若孤灭吕布,张绣可能再度投孤?”
            荀攸抬头便对上曹操眼中陡然间锐利的神光,而对视间荀攸依旧温和的目光慢慢化去了曹操眼中的锋芒。于是荀攸俯身再拜道:“攸以为,以张绣胆略必不敢在大败之后再来夺粮,此必贾诩之计,可见张绣对贾诩甚为依从。如今张绣损兵折将,纵明公出征,他奔袭许都胜算决不过五成,贾诩断不会让张绣弃所据之地,赴险而来。”言及此处,荀攸略一停顿,续道:“张绣将来如何,决于明公。”
            荀攸言毕垂首而立,片刻后曹操忽然笑道:“公达,孤记得汝曾言与贾诩有旧?”
            “不瞒明公,贾诩曾有恩于攸。攸不敢言了解贾诩,却也对其心性略有所知。”荀攸应道。
            曹操闻言只是静静看着塘中盛放的莲花,任随血与火的记忆在脑海中肆意流淌——流火,箭雨,鲜血,惨呼,回忆的尽头唯见淯水之畔烟水苍茫,直到从天而降的雨打碎一池沉寂。侍者小跑过来为曹操举起伞盖,匆忙的脚步让廊桥微微震颤。荀攸抬起头,却见曹操仰望墨云翻滚的天幕长舒一口气,而后看着他笑道:“走近些,公达,你看你半个身子还在雨里。”
            雨势骤然增大,呼啸而至的劲风同时扬起曹操绛紫与荀攸青灰的衣襟。荀攸上前一步,曹操却忽然握住荀攸之手,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公达,孤准汝依汝之意行事。”
            荀攸闻言,想拱手致谢,曹操却并未松开他的手,而是眉宇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道:“进屋吧,公达,咱这年纪,就别贪凉了。”


            IP属地:上海11楼2013-05-19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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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布刚接到刘备夏侯惇被击退的战报,便闻陈登倾广陵郡精锐突袭下邳郡,连破凌县,下相,直逼下邳。吕布不得不将高顺从小沛撤回,迎击陈登。而此时曹操亲率大军进攻彭城,于禁,徐晃,乐进等强将尽出,重兵强攻之下,彭城顽抗不过半月便陷落,血流成河。随即曹操兵锋急进,于下邳城外设下埋伏,于夜色中痛击亲率骑兵急于突围的吕布,将其逼回城中,顺势与陈登兵马合围下邳——而陷阵营未及冲锋,便被困于城中。
              徐州的初冬已是寒意刺骨,彻夜长风吹散了下邳城外恶战后的血腥气,浓密的云层也散开些许,露出湛蓝的天际。苍白中泛着几许明黄的阳光悬浮城外灰白的军帐间,暖意淡薄。士卒来来往往领取御寒的棉衣,相互感叹着这战想必要持续到年末了。此时一袭灰衣的郭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士卒们都停下来向这位毫无架子的军师行礼致意。
              “士气不错。”郭嘉看着士卒笑容爽朗,心中暗道,亦展颜而笑,却并未停下匆忙的脚步。
              “孤城一座,破吕布指日可待啊。”曹操正在营中高处遥望似乎已是囊中之物的下邳城,见郭嘉前来,便笑着问道:“奉孝以为,吕布会降么?”
              “以吕布性情,不久即会有降心。只是嘉以为,陈宫他必不会降。”郭嘉凝视下邳城墙许久,叹道:“下邳城防坚固,若强攻,少不了一番血战。”
              “陈宫……”曹操却像没有听见郭嘉之语,只是念着这个曾让自己险如丧家之犬的姓名,眸中浮起阵阵苦涩:“没错,孤当年,错杀了边让全家……可不久前祢衡骂孤,对文若亦是连讥带讽,孤也只是把他打发走了……陈宫他,还是不明白么孤的心意么,孤岂是狭隘之人……”曹操自语叹息着,却忽然直视着身旁年轻的军师道:“孤自起兵始,一路平乱讨逆,扶持社稷,九死一生……奉孝啊,你说为何那些言不离江山社稷的士人们还要与孤作对!难道只为求名而已?”
              曹操盯着郭嘉墨黑的双眸,初见之时他曾惊异于如此年轻的瞳仁竟像历经风霜一般看透烽火狼烟,却又明澈得毫无保留。他欣赏郭嘉——礼节谦恭却不失傲骨,言语自若而未有逾矩——像极了年轻时的他,甚至更胜一筹。之后共饮醇酒,相对而泣——同是性情中人,可谓一见如故,言谈间已然交心。此时那双眸子里神光暗动,它的主人却并未答话——郭嘉清楚,这一问,主公并不求回答。
              曹操见郭嘉依然静立于身侧,续道:“奉孝,孤自己于讥议并不介怀,盛名何加,骂名又何损。再多人骂孤,孤也要提兵征战,诛除奸佞。可孤居司空之位,负社稷之重,却不得不在意所谓名士之言,还真是可笑啊,哈哈哈哈……”曹操说着,忽然仰天大笑,洒然中带着几分苍凉的笑声弥散于天地间猎猎长风之中。
              “明公……”郭嘉忽然跪倒在曹操脚下枯萎的草地上,刹那间一片冰霜碎裂之声。出兵前曹操与他谋划征服徐州,曾谈及世事人心,上至贵戚,下及黎庶。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曹操心中这番苦处,眼下只能对他一人言,就像当初兵败宛城,曹操也只对他谈起愧疚与丧子之痛,泪湿衣襟。这份至诚与信任,竟让一贯能言的他失语——在跪伏的刹那,他觉得言语已经毫无意义。
              而恍然间,曹操似乎回到淯水之畔,细碎的雪落满跪倒之人撒开的衣襟。
              曹操一把拉起郭嘉道:“入寒气重,君子本当居室以避寒……”此时曹操方觉郭嘉手掌冰凉——就如言及士庶之心时他洞彻冷峻的目光一般,便搓着他的手叹道:“可逢此动荡之时,顾不得那么多了……孤知道,你,文若,还有公达仲德他们,都是懂孤的……”
              郭嘉只觉掌间逐渐变得温热,暖意顺着血脉流淌,而曹操的神色也逐渐恢复平和,望着下邳城头迎风飞扬的“吕”字大旗,良久方道:“奉孝,下邳这孤城,必须在两月之内拿下,孤耗不起。”
              “明公,嘉以为,下邳并非孤城,还可能有援军。”郭嘉思索片刻,忽道。
              “奉孝是说,鲁相张辽?”
              “正是。”
              “张辽素有勇武之名,不好对付……不过,孤也不希望,他不来。”曹操转身望着鲁地的方向,淡淡地说了一句,被风扬起的绛色披风翻飞在郭嘉身前。而郭嘉会意一笑,轻叹道:“是啊,吕布对张辽,虽说不上信任有加,也算仁至义尽了……”


              IP属地:上海14楼2013-05-19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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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之后,如曹操所愿,张辽弃守鲁地,率三千精锐步骑杀至下邳城下。城中吕布生力军亦是蓄势待发,欲与张辽军里应外合,突出重围。曹操亲与郭嘉坐镇军中,见征尘尽落之后现出一片银色衣甲,军容严整,便对郭嘉道:“张辽果为良将,来得正好。”
                “如明公所料,张辽一心救主而来,军势正盛,城内吕布高顺亦蓄势多日,不可正面迎击。”郭嘉沉声应道。
                “嗯……传令于禁,乐进,徐晃,依计行事。”曹操眯眼遥望了一番对面阵中银甲青缨的将军,又见城头上吕布军队调动,便与郭嘉纵马隐没于阵中。
                张辽勒马遥望着苍蓝的天宇下灰褐色的下邳城墙,城下曹军列阵而待,忽然回想起陈宫那句“好自为之”的嘱托,漠然一笑。接到吕布受困下邳的战报,他立刻决定点兵来援,哪怕他清楚此去可能不复返,哪怕这七年的主臣情义并非铭心刻骨——他必须去,吕布这些年东奔西走,时有乏粮,却从未亏待过他手下这三千将士——为义赴难,在所不辞,若死,便是他张辽的命数。
                军阵对面,墨蓝战袍的徐晃手提巨斧,鹰隼般的目光凝视张辽的军阵片刻,闭眼便觉对面杀气如暗潮翻涌,而己方四周气机松散。徐晃神色依旧淡漠,直到听见身后城门吊桥放落时刺耳的声响,随即马蹄声如惊雷,顿觉后背一冷——
                玄衣玄甲的陷阵营为先锋,从城中直冲而出,如玄铁重剑直刺他所在的军阵后方,所到之处血肉之躯皆化齑粉。而他身后,乐进已指挥一千死士迎上,在强弩的掩护下阻击那出笼的兽群,震天的喊杀声撞击着徐晃的耳膜。正当徐晃觉得后背的杀意略微一滞时,张辽长枪直指,前军亦冲向徐晃军阵——他和城头的高顺已经敏锐地看出徐晃军是曹军相对薄弱所在,只要打穿徐晃军阵,内外合军便可突围。
                徐晃见状一挥巨斧,前阵士卒立刻接战,却全然挡不住张辽拼命一搏的冲锋。骑兵顶着箭雨,碾压如土墙一般的前阵。士卒在强力的冲击下溃散,军阵裂开一个缺口,张辽纵马而入,挥枪横扫,整个人笼罩在枪尖激起的血雨中。徐晃纵马在散卒中游走,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闯入入阵中的年轻将军,看着他向一路向自己跃马冲来,四周血光漫天,而他身后,乐进声嘶力竭的呼喝在大片凄厉的惨叫中依稀可辨——陷阵营也已逼近了。
                银枪裹挟着血雾直刺而来,徐晃早有准备,挥动巨斧格开长枪。张辽一击落空,怒吼着抵住徐晃巨斧,长枪贴着斧柄滑刺向徐晃腹部。徐晃纵马急退,枪尖贴着硬甲擦过,腹部的钝痛弥散开来。徐晃低吼一声,趁张辽枪势已老,反手猛削向张辽头颅,张辽低头闪躲,青色的头缨已被削落。
                张辽抬头之时发现徐晃正用巨斧挑起他落在地上的头缨,神色似笑非笑,一时怒极攻心,手中长枪一凛,便如飓风骤雨一般疾刺徐晃,而徐晃将那缕头缨衔在嘴边,抡圆巨斧只守不攻,稳步后退。张辽正杀得兴起,眼角余光却见高顺冲杀而至。
                “高将军!”张辽惊喜得大喊一声——见到高顺,便意味着曹操军阵已被打穿,调转马头便可突围而出。而张辽再转头看向徐晃时,徐晃已退入散卒之中。
                “文远,这一分神,可以要你的命。”高顺已摆脱乐进所率死士的纠缠跃马上前,神色一如既往地冷峻。他与张辽合兵一处,却见张辽脸上忽然喜色尽褪,声音中带着低低的颤抖:“高将军,你看……”
                先前被冲散的士卒正急速跑动,漩涡般围住张辽突入阵中的人马。徐晃傲立阵中,嘴角依旧衔着那缕头缨,挥舞巨斧指挥散卒重新列阵,神情隐没于激荡的尘埃间。高顺身后,半身浴血乐进正率残卒已经与徐晃的军队整合,而在正前方,重甲盾兵如同从地底忽然冒出一般,已手执弓弩长矛,严阵以待,而这盾阵的指挥者,中军于禁,正立马横枪居于阵中,冷眼望向张辽高顺。在他身前,大片墨黑的盾牌反射着初冬苍白的阳光,冷芒凛冽,刺痛了张辽的双眼——方才他一路追杀徐晃,却没有注意溃散的士卒奔逃实有章法。
                三面被围,唯一的退路,便是下邳城。
                张辽与高顺相对一望,他们都已了然曹操之意——曹操要将他张辽一齐困入下邳城中,这样便可永绝里应外合之患。高顺见张辽眼中有一丝犹疑,森然一笑,纵马跃到张辽身前,大喝道:“陷阵营的弟兄们,跟我冲!”。
                马嘶声再度撕裂了短暂的静寂,玄甲战马奔腾而起,若锋镝贯穿猎猎长风。阵中的于禁岿然不动,待陷阵营近前,一声令下,数百只长矛从盾后刺出,强弩齐发——曹军所有弓弩手尽集于此。利刃从下方刺入马腹,将骑兵从马上掀翻,坠落的身躯立刻被数支长矛洞穿。此时徐晃乐进亦将军阵逐渐缩紧,将张辽的军队压得狭长,无法施展开。张辽咬牙随高顺冲去,却被盾阵与强弩一次次压回,手下死伤惨重——冲得最远的一次,他也只是看清了徐晃嘴角那缕飞扬的青缨。张辽看着身前不断有骑兵坠马,身上插满的箭簇,喷涌的鲜血令白羽尽赤,心中一梗,终于向着高顺喊道:“高将军,撤回城中吧……”
                高顺闻言向四周望去,曹军行伍依然严整,只守不攻,在他攻击停滞时便缓慢地压上前,强大的压迫力如同月盈时的潮水,任何缺口立刻被周围涌上的士卒填补——盾兵密排,寻找任何罅隙都是徒劳。
                陷阵营,亦无力回天啊……顺终究辜负了君侯的重托……高顺闭眼横枪一声长叹,数年征战的光阴尽入这苍凉一叹中。错过这次张辽来援之机,突围的希望更为渺茫。若袁术不助,要活下去,只能死守到曹操粮尽自退。
                高顺转身回望,唯见下邳城上人影影憧憧。他明白于禁布阵已成,就算吕布依计划再冲杀下来,也难破阵而出。高顺率军杀回被围困的张辽身边,带着他向下邳城门撤去。攻无不克的陷阵营,也难耐如此严密的阵法。
                至此隐于阵中观战的曹操终于露出了笑容,徐晃的军阵是饵,故意示虚于张辽高顺,而于禁坚实的中军暂时分散藏于虚中,张辽一冲锋中军便绕向张辽后方,列盾阵断其退路。徐晃乐进的任务便是分别拖住张辽高顺,吸引其注意力,在为张辽高顺退出一条通路的同时保存实力,从侧方迂回包围,并给于禁在后方布阵留下充足的时间。
                “奉孝,这招‘藏实于虚’。”曹操见胜局已定,笑对郭嘉道。
                “明公神武。”郭嘉垂首应道:“将张辽围入城中,不过是第一步,下邳城防坚固,再加有张辽援军,依然难以攻克,不过,此战之后,吕布再不会用高顺了……”
                曹操闻言未再言语,望着下邳城墙若有所思。此时下邳城门再度放下又迅速拉起,城墙下,死尸枕籍,血流漂杵。失去主人的战马仿佛失魂一般在死尸间走动,马蹄抬起久久未落,仿佛害怕身前这具血肉模糊的尸身便是自己的主人。良久,旷野上几匹孤零的马迎着烈血般的夕阳,悲鸣声声。
                曹操轻叹一声,正欲同郭嘉撤回军营,只见徐晃走上前来,跪地将手中张辽的头缨举到曹操眼前道:“明公,此为张辽之物,他日擒得张辽,还请明公交还。”
                “好。”曹操接过头缨,笑道:“张辽勇武重义。公明果然知我心。”


                IP属地:上海15楼2013-05-19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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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是来了。”陈宫一面温着酒,一边看向沉默不语的张辽,淡淡道:“曹操向来奸诈,阵前中计不足为奇。”
                  张辽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酒壶上升腾的白雾,眼中神光涣散——阵中被斩落头缨,于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如今又中了曹操之计,非但没能与高顺里应外合突围,自己也受困城中。陈宫倒是神色平和,取下炉上的酒壶为张辽斟满一盏,“昔日来鲁地,蒙文远美酒佳肴相待,今日宫自当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这四个字让张辽眸中神光一动,重新汇聚到陈宫身上。陈宫见状,淡然一笑道:“文远是想问,君侯这徐州之主,还能做多久吧?”
                  张辽应以勉强的笑容,不置可否,只听陈宫续道:“曹贼把你围入城中,是要永绝我们里应外合,突围而出之患。可见曹贼此次,是抱必平徐州之心而来……”
                  “他只有这次机会。”张辽忽然出言接下陈宫的话,目光渐冷,“军师的意思,只要此次能守住……”
                  陈宫一怔,转而笑道:“文远既是明白人,就不必自责了,曹贼未必能如愿啊。宫观曹贼此法,亦非攻城上策。若能于城外列阵而战,灭敌之主力则为上,而强攻坚城,死伤甚重,故孙子言‘五而攻之’,而攻城为下。依宫之见,只要我等坚守,曹贼必不敢持续强攻。若折损惨重,就算攻下徐州,待袁绍破公孙瓒后大军来袭,曹贼亦无抵抗之力。宫料曹贼必会围城,诱降君侯——在曹贼看来,君侯随过丁原,又附董卓……”
                  言及此处,陈宫神色一黯,手指摩挲酒盏良久,忽然将酒盏重重置于案上,盏中未尽的酒水飞溅,“我陈宫,决不令君侯降曹!”
                  张辽闻言猛然抬头,只见陈宫双目如炬,续道:“兵法又言‘十而围之’,曹操兵力尚不及我军两倍,又如何能逼我降!如此,曹操围而无功,攻之不下,必粮尽自退。”
                  张辽觉陈宫所言句句在理,心中却依然有些空落落的。自发兵离开鲁地那天,他便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是要去迎接自己的宿命——以往临战,哪怕再凶险,也从无如此预感。他还记得出兵的时候枝头寒鸦飞起,大片阴郁的灰黑色从眼前一掠而过。本已抱定了赴死之心,如今听陈宫似是胜券在握,反觉虚幻。
                  陈宫见张辽眼中并无振奋之色,只道他还为阵前被人削去头缨而恼,便笑道:“曹贼残暴不仁,挟持天子妄行私欲,此番若退走,吾料天下豪杰必群起攻之。将军头缨,必有夺回一日。”
                  恍惚间张辽只觉陈宫已紧紧扣住他的左手,力道全然不似文士,“多谢文远来援,下邳城防,还要仰仗文远了!”
                  陈宫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张辽回过神来,亦令他颇觉惭愧——枉自负勇烈,大敌当前反不如一介文士决绝。张辽立刻起身一拜道:“辽本属君侯,愿听君侯及军师差遣,万死不辞!”
                  “好!”陈宫立刻扶起张辽道:“文远,明日请随宫同上城楼。”
                  次日,曹操亲自来城下劝降。红袍的曹操单骑走出军阵,高声道:温侯本为杀董首功,此番又拒与逆贼袁术结亲,实乃朝廷栋梁。孤有心讨平逆贼,匡扶汉室,而温侯勇武雄烈,何不与孤共谋大业,又何苦困守孤城?”
                  张辽瞄了吕布一眼,见吕布似有心动之色,而身旁的陈宫忽然道:“文远,取弓箭来。”
                  张辽心领神会,立刻递上弓箭。陈宫未带护指,用尽全身力气挽弓发箭,弓弦深深嵌入指间血肉。箭支越过竹刺暗藏的护城壕,越过城下遍布的铁蒺藜,越过防线最外围的鹿角木,没入曹操战马三丈外的土地中。
                  “明公当心!“曹操身后的文武惊呼开来。曹操却不为所动,勒马于原地问道:“公台别来无恙啊?”见城上并无回应,大笑几声,调转马头回到阵中。而城墙之上,弓弦尚在震颤,弦上血被震碎,殷红飞散开去。鲜血顺着陈宫手掌下淌,青衿尽赤。吕布猛然转身望向陈宫,愕然失语。
                  “君侯何惧于曹贼!曹贼远道而来,粮秣辗转,势不能久。君侯可屯兵城外,宫守城中,互为犄角之势。但凡曹贼攻一处,君侯或宫便可攻其背,令其腹背受敌。如此,曹贼必败!”陈宫直视吕布,朗声道。
                  吕布一怔,他本欲责问陈宫其与曹操有私怨,又何苦绝他退路,而如今思陈宫所言似颇有道理,犹豫片刻,却是退下城楼,边走边道:“待我与众将议后再决。”
                  张辽能随吕布退走,他清晰地听见,陈宫幽幽一叹。


                  IP属地:上海16楼2013-05-19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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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水深火热
                    建安三年的冬日,阴云压城,下邳四面被围。冬至前后,曹操曾令乐进为先锋,设壕桥冲至城下,冲橹轒辒强取城门,架云梯驱兵急攻,其间又辅以地道,烟熏之法,皆为守军所破,连攻数日而不下。之后果如陈宫所料,曹操忧损失过重,便再未强攻。而吕布也未依陈宫之策,只是固守城中不出。
                    转眼便已是建安四年元月,曹军屯于下邳城外已逾三月,士气渐低。冬春之交,荀攸又染微恙,曹操便与郭嘉巡视军营,远远望见寒风中修复攻城器械的士卒有些怠惰,轻叹一声。郭嘉见曹操心忧,便道:“明公,军中粮草可否再支撑一月?”
                    “也只剩一月了……人心思归啊。”曹操叹道:“攻城诸法皆已用过,奈何兵力不足,难以持续强攻。”
                    “明公,若得苍天相佑,一月足以。”郭嘉仰头一望,平静的眸中掠过一丝隐忧:“攻城诸法,尚有一法未用。”
                    “奉孝何意?”
                    “若春气以时至,或早至,沂泗冰消,则可决沂泗之水以灌下邳。”郭嘉低头应道:“水攻之法,殃及城中黎庶,破城之后须重修水道泄流,安民任重,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曹操闻言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孤已是三征徐州了……先占城池,再服人心吧……”
                    此时抱恙的荀攸正在帐中整理文书,忽闻军士禀报,陈登前来求见曹公。荀攸心知发兵之前,陈登一直暗助曹公,联络徐州大族反吕。之前陈登来许都,荀攸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二人简单谈过徐州事务,而陈登对形势看得极透,也令荀攸颇为钦佩。荀攸出帐相迎,但见戎装按剑的陈登行色匆匆,便问道:“元龙前来有何要事?明公外出巡营,还请元龙稍等片刻。”
                    “不必了,公达。登此番是来辞行的,郡中有急报,登须即刻赶回。临走之时,有一物献与曹公,烦请公达代呈。”陈登说着,将手中卷轴交予荀攸,神色凝重。
                    “那元龙所率军队……?”荀攸观陈登神色,担心广陵有变,但若陈登撤军回广陵,且不说兵力再减,军中士气也必定更为低落。
                    “不瞒公达,卷中所绘乃下邳水文图,公达不妨展卷一览。围城日久,兵力不足,登以为破城唯有借天时地利。曹公若能用此物,时节至则下邳月内可破。公达勿忧,广陵所出兵马,登已交与陈矫,待曹公破城再撤。公达兄,登告辞了,就此别过。”陈登说着,俯身拜别。
                    荀攸闻言一惊,昨日他方与郭嘉商议过水攻之法,尚未与曹公定计,而陈登竟与他们心有灵犀。荀攸收好卷轴,回礼道:“多谢元龙。容攸送元龙一程。”
                    “不必了,登闻公达兄身体有恙,不敢劳烦。”
                    “无妨,帐中久坐,正好走走。”荀攸说着,便与陈登向营门走去。陈登静默不语,荀攸对广陵之事颇为忧虑,又担心事关机密,陈登若尚未报与曹公,自己不宜追问,一路上便只听闻陈登甲胄佩剑交击之声。荀攸遍思广陵之患,心中蓦然一震——唯一能让广陵临危的,只有新近崛起于江东的孙策了——而曹公已上表封孙策为吴侯,有意交结。快至营门之时,荀攸终于试探道:“攸闻元龙治郡有方,士庶咸服,境内安宁……”
                    陈登闻言,却是苦涩一笑道:“天下已乱,一郡何独得安宁……且登离郡数月,久疏郡务,是为失职,如何当得起公达所誉。公达勿忧,广陵之事,登自会处理。”陈登说着,站在营门口遥望下邳城。此时风动须发,而陈登眸中,竟有水光闪动。
                    “登本下邳人士……吕布何德何能,也敢据下邳而自命徐州之主。”陈登转身对着荀攸郑重一拜,沉声道:“城破之后,城内必积水成灾,还请公达助曹公排涝安民。下邳城,就交予曹公了。”
                    陈登言毕便上马远去,再未回头。荀攸见陈登背影逐渐融入初春正午明亮的光晕中,默叹一声,展开卷轴,见地图上标着一道短粗红线——依此道挖掘,一日之内,可引水淹没下邳。可陈登的话却让荀攸如鲠在喉,一叹陈登为除窃据下邳的吕布献计水淹故土,二来陈登最后所言交予曹公的,只是下邳城,而非徐州。且陈登叔父陈瑀曾为孙策大破,若陈登执意与孙策为敌,则与曹公当下之策相悖——纵然剪灭吕布,徐州,依然未定……
                    而荀攸尚不知,陈登深忧江东孙策为徐州之患,亦为报叔父陈瑀之仇,在出兵前暗结东豪强严白虎余党,谋划突袭孙策。不料严白虎余党行事不密,反为孙策大破。陈登料被俘者必会供出自己,恐孙策盛怒之下提兵来攻,便匆匆回广陵布防。
                    元龙,人如其字,翱翔于天地间,运筹帷幄,桀骜不驯。数年之后在荆州,有人如此叹道。


                    IP属地:上海17楼2013-05-19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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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友若不会真的以为,我请你来只为讲经吧?”袁尚大步踏入屋内,见荀谌依然在专心注解尚书,脸上怒意一闪而逝,径直坐在荀谌对面道:“请荀先生赐教。”
                      “讲经时辰尚未到,请公子稍安勿躁。”荀谌依然低头疾书,似乎并未听见袁尚最开始那句话。而袁尚的性情并不足以让他在荀谌面前维持谦恭。他劈手夺走案上的竹简,看着笔尖划过的墨痕冷笑道:“装什么清高,荀友若,是你自己来我手下的。”
                      荀谌终于抬头看着袁尚,那张俊美高傲的脸像极了袁绍——光看这张脸,确实比袁谭更适合继承大位。荀谌自然知道袁尚为何动怒。袁绍平定幽州,袁衡立下大功更得袁绍器重,而袁尚清楚,袁衡一向不赞同废长立幼。
                      “公子息怒。”荀谌平静地道:“谌应主公之命而来,自当尽心竭力。”
                      “荀友若,不要试探本公子的耐性!你五弟荀彧在朝已是侍中,守尚书令。哼,董卓乱政之时,荀爽为司空,荀攸刺董亦得免死,哪怕将来曹操夺了天下,你们荀家,你荀友若也照样能位列卿相。倒也是,你何苦为袁家,为我袁尚尽忠呢?” 袁尚怒视荀谌,语气森然。荀谌来他府上也有些时日了,却只是注经讲经,从未献策一句。
                      “公子此言差矣。”荀谌闻言跪伏于地,语气依然镇定,反倒让袁尚怒气更胜:“在冀州荀家余人屡辞征辟,早令父亲不满,你在父亲那儿前途断绝,日日提心吊胆,才到我这儿来讨口饭吃。我说的没错吧?”袁尚用剑柄顶起荀谌下颚,直视他幽深的双眸道:“父亲手下从不缺同他荣辱与共的谋臣武将,怎会再用你?”
                      “是,袁衡疑谌,主公不再用谌,谌来公子这里,自是求安身立业。”荀谌仰头看着袁尚,沉声道。
                      “安身立业……”袁尚冷笑一声,手上加力,剑柄嵌入荀谌下颚,以嘲讽的语气续道:“整日注书,一言不发,你是把我府上当颍川书院了?”
                      荀谌倏然起身按下剑柄,迎上袁尚目光一字一句道:“谌不言,只因公子尚未信谌,多说无益。公子不视谌为腹心,谌又何苦卷入公子家事呢。”
                      袁尚闻言面色微变,收回佩剑,却见荀谌郑重一拜道:“谌替公子思虑已久,便是等公子此刻登门。”
                      “架子不小。”袁尚怒容微敛,语气依然高傲:“有何良策,说来听听。尚闻友若新得一子,若友若之策合意,我便赏你良田美宅以安居。”
                      “谌所谋乃公子大业,所图又岂安身之地而已。”荀谌笑道:“只是公子至今尚不肯向谌直言心中所虑,谌……”荀谌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静静望向袁尚——他明白袁尚掌握了不少让他坐立不安的消息,而以审配郭图之能,难替他分忧。只有袁尚向他提及这些秘密探来的消息,才算是真正将他荀谌当做自己人。
                      袁尚的脸色终于沉静下来,与荀谌相对而坐,令侍者为荀谌斟满茶汤,缓缓道:“自父亲依袁衡之策平定公孙瓒之后,议事之时更对袁衡言听计从,更常屏人与袁衡密谈。而袁衡是支持兄长袁谭的……”
                      荀谌闻言一笑道:“袁衡长于外事,得主公倚重,可立嗣之事乃公子家事,袁衡不过是主公之侄。他若力劝主公立袁谭,主公反会忧其暗结袁谭而远之。若公子之忧仅此而已,谌倒要劝公子宽心。袁衡若支持袁谭,便不过是袁谭幕僚罢了,并非公子真正对手。”
                      袁尚闻言低头不语,荀谌却是笑意深长,续道:“主公虽令袁谭袁熙二位公子分掌青州幽州,却惟独将公子留在身边,足见主公仍然意在公子。眼下北方与主公争雄者唯曹操耳。与曹操决战之时,公子必随主公,此正公子之机。曹操以臧霸督徐,青二州军务,足以让袁谭疲于应对了。”
                      “友若之意,是让尚于阵前献策立功?”
                      “主公兵力粮草均远胜曹操,此战胜算公子清楚。公子若能助主公剿灭曹操,迎回天子,此功岂袁谭守一州可比。彼时,大局必定。”荀谌沉声应道,脸上却微露忧色:“只是,主公帐下有人倒未必愿见公子立此大功……”
                      “此事友若勿虑,尚定会力劝父亲出兵剿灭曹操。不过……”袁尚言及此处,神色颇有些尴尬:“论及料敌先机,决胜阵前,尚自知不如袁衡。此战袁衡亦必随行,战胜之后这功劳……”
                      “公子为何处处与袁衡较劲?袁衡是主公之侄,是臣;公子是主公之子,将来是君。君道不与臣同,袁衡献策,在主公眼中是理所当然,君何苦与臣于策略之上一争高低?若公子不弃,可将营中之事相告,谌愿竭心尽力辅佐公子,于军中行事游刃有余,博主公青眼相睐。”荀谌淡然应道,再饮半盏茶汤,定定地看向袁衡,见他眉宇间愁容未去——话已说到这份上,荀谌清楚,若依然未解袁尚心结,则其实有他虑。
                      “友若所言甚是,只是,尚担心,袁衡所谋并非仅仅支持兄长,其身份亦非堂兄而已……”袁尚刻意压低声音,嗓音亦微微发颤:“不瞒友若,幽州归来,父亲已四度密会袁衡……且袁衡借出征幽州之机,于军中结交在我与袁谭间中立的将领。但尚眼下只是怀疑而已……”
                      “只要主公未认,无论事实如何,袁衡都没有资格继承主公大业。袁衡之事公子勿过虑,夫人亦会竭尽全力助您,切勿因袁衡自乱阵脚。”荀谌语气忽然冷厉如霜:“看来战曹操,定大业,事不宜迟,久恐生变。”
                      “嗯,袁衡之事我会再探。”袁尚咬牙道,将夺过的竹简奉还荀谌:“先前失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我即刻让审配,郭图说服父亲早日决战曹操。”
                      荀谌暗舒一口气,俯身恭送袁尚。荀谌低头再看那竹简,叹息一声,一道墨痕毁了一卷书,他只能洗净重著。事已至此,唯有伏身书卷,方能求得心中片刻安宁。他已知曹操斩杀眭固,平定兖州之乱,便问及荀彧可有应对袁绍之策,传信少年只带回两个字:“速战。”
                      那日扮作粮铺伙计的含章挑着两担麦子来到荀府门前,荀谌一眼便看到含章灰色的发带——这代表荀彧一切安好。荀谌令侍者将麦子抬入屋内,递给含章装满铜钱的小布袋。含章接过沉甸甸的布袋在手中一握,冲着荀谌粲然一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揣入怀中。那笑容让荀谌一怔,心痛难言。
                      袋中的薄绢,辗转十日之后终于到达许都荀府。绢上寥寥数语,加上之前收集的信息,足以令荀彧窥测未来一战的命数。
                      许都荀府,荀彧看着一身征尘的含章静静地站在堂屋内,恍然忆起十年前洛阳城中,眼前的少年带回宫中大乱的消息,满面忧色。而十年之后,少年的脸上青涩褪尽,双眸却依然澄澈如璞玉。
                      荀彧让厨子做了些家乡菜肴给含章接风,吞了好些天干粮的含章坐下来便开始狼吞虎咽。“慢些吃,别噎着。”荀彧温言道:“含章,忙过这一阵,你也该娶妻生子了,好好歇歇了。”
                      含章忙咽下口中的食物,清亮的瞳仁中泛起羞涩的笑意。


                      IP属地:上海21楼2013-05-19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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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楼2013-06-02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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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客气啊,大神的文一定要支持!等我慢慢看完了,给大神补长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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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女的?


                            IP属地:安徽27楼2013-06-07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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