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KTV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对门装一个长方形的大屏幕,大厅的茶几上放着话筒,可以随时点歌唱歌。练歌的人,礼拜天早上起了床,每每花10加元,包一个小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小时要涨到20加元,——站在大厅里练歌,歇斯底里地咆哮;若肯多花10加元,便可以租个凳子,或者椅子,坐下来唱了,如果出到50加元,那就能包一个单间。但这些顾客,多是北美洲的流浪歌手,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成了名的,才会走进二楼的豪华空调包间里,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练歌。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市区的多伦多KTV里当服务生,老板说我样子太土,怕把有名气的顾客吓出心脏病来,就在大厅做点事罢。外面的流浪歌手,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自己包小时的开始时间,又喜欢掐着表计算,一分一秒都要丝毫不差,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偷减时间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搬椅子、擦话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武艺到时,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武艺是在KTV里站着唱歌和坐着唱歌一样高的唯一的人,因为他持有加拿大ZF颁发的残疾人证书,所以无论站着还是坐着,老板只好都按20加元一小时收费了。他身材很矮小;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顶着一簇乱蓬蓬、油兮兮的鸡窝头。穿的虽然是一身婴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嘟嘴卖萌,教人半懂不懂的。
武艺一到大厅,所有练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武艺,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服务台说,“包两个小时,要一条凳子。”便排出40加元。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出去骗小孩了!”武艺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哄骗三五个小孩买EP,被人家家长追着打。”武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传销不能算骗……骗人……你情我愿的事,能算骗么?”接下来便是些教人听不懂的话了,什么“狠砸销量”,什么“剑指冠军”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武艺原来也参加过唱歌比赛,但终究没有实力,又喜欢走后门;于是愈混愈差,最后弄到靠抿嘴卖萌来骗人气了。幸而长得一张油嘴滑舌,便替人家哄哄小孩,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雇主家的鞋垫,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看小孩的人也没有了。武艺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做些坑蒙拐骗的事。但他在我们KTV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武艺的名字。
武艺练了半小时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武艺,你当真会唱歌么?”武艺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的连半个冠军头衔也捞不到呢?”武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些“有个好干爹就行”之类的,叫人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武艺,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武艺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参加过民间选秀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参加过……我便考你一考。最好的炒作方式,是怎样的?”我想,骗子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武艺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了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做明星的时候,拉票要用。”我暗想我和明星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这里的歌手也从不炒作;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成立个经纪公司给未成年人洗脑么?”武艺显出极高兴的样子,便踮起脚跟用手扶着茶几,点头说,“对呀对呀!……骗小孩有四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武艺刚掏出几张加拿大元,想拉我入伙,见我毫无兴趣,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