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多少时间悄悄地从指间流过，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李妈上前来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想是丢了魂儿似的，什么也不想喝，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做。从前在国外的时候总觉得芝芝是我精神和生活上的负累，可当我现在不能掌控她行踪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萦绕在我的灵魂深处。她，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可这十年以来，自己却未曾尽过母亲的责任。眼泪，默默地流着，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眼睛到底是不是深不见底的湖泊。
厅里的大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我忽然想起我娘，那个令我既爱且恨的女人。当年，是她抛下了我，把我留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父亲是年迈而迟暮的老人，哥哥姐姐们早都已成家立室。在学校里，我竟然同我的侄儿在一个班里。当我已习惯冷眼旁观周遭人的白眼与讥讽时，老爷子的一次谈话又把我推向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便是家族的联姻。
那年我离家，坐上前往北京的火车，与那素未谋面的丈夫成亲。自此，我便再也没有踏入过叶家了，而如今回来，已物是人非，满目苍凉。老爷子的基业已被败家子儿们瓜分得七零八落，而叶家亦不复当年的威风，以至于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悲哀，可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儿。这时候，我的三侄女儿正好进门。）
“回来了？坐吧。”

（唇边咧出一抹冷艳的笑，纤纤细指捏紧那支曼宝露薄荷香烟，将它的欲念之火摁熄在瓷白的烟灰盅里，留下满目苍夷。昨夜涂画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和汗水晕染得如破絮般不堪，这一抹笑，更是衬出了我的落魄。 ）
“你是老三？我出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现在都长这么大了，真不知该说时间的好还是坏。”
（松一松脚，把高跟鞋踢掉，一不慎，把那只镶有金颜芝照片的金怀表从兜里抖落了下来，掉在地毯上“咔”地一声打开了。我幽幽地伸手去捡，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语道：）
“宝贝在手里的时候，不拿它当宝贝看；宝贝丢了的时候，又急的心气上涌。”
（叹息。）
“人呐，都是这么蠢的。”

（ 这怀表原是老爷子给我的嫁妆，表里的夹层原也是放着老爷子的照片。后来，我到了香港金家以后，越瞧着他便是越气堵，于是就把他的样子给取了下来。当时也就这么随手一扔，也忘了把相片扔哪角落了，时间久了自然也就忘记了。怎知，当有一天我忽然很想看看他的样子的时候，却是翻遍了整个金家也找不着了。
后来，女儿出生了，我就把她的照片镶进去，每年换一次，从刚刚出生的小肉团儿，到10岁的小洋娃娃。今年，整好是十一年了。
我看了看，苦笑地把怀表递了给她，说道： ）
“是呀，快11岁了，这次来本来想跟她去照一次相，然后换上，可怎料却发生这样的事。”
（ 说着，双眸又开始湿润了起来。我极力地仰着头，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

（听到她的话，我仿佛久旱逢甘露般欣喜。我那原本无光的双目，倏然迸射出两道精光。我静静地抓着她的手，近乎失控地摇晃着她的身子。）
“在哪？你看见过她？你确定真的是她吗？她现在好吗？……”
（一连串的问句，像是高空投袭的轰炸弹那样，连续地砸向她。我的心情既兴奋愉悦又害怕担心：喜的是，我终于在漫无目的的乱绪中抓住了一丝线索，忧的是，当真母女重逢了，自己又该以怎么样的心情和脸面去面对女儿。我是一个失职的妈妈，她一定恨死我了。）
“快！快带我去找她！”
（ 我抓着她的手，就像是抓着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样。）

（不管她是否真的是女儿金颜芝，还是什么常青，我都惟愿她一切安好。我来不及把自己早已花掉的妆容重新收拾好，就立即拉着她，向着大门奔了去。出了叶家的门，我们扬手截了两辆人力车，我的内心像是被火烧着那般，火燎火燎的。恨不得穿过叶家的大门就立即是仁心医院。）

（从叶家到仁心医院也不过是几里路程，可这一路，我感觉走得极其漫长。平日里总爱欣赏沿途的橱窗，它们就像是城市的艺术展，装点了每一个行人的视野。可今天，无论是精美绝伦的奢侈品，还是一瞬而过的街头小贩，对于我来说，都已褪色成为了累赘。我只要一条毫无障碍的康壮大道，直达我女儿面前。）
（到了医院门口，我丢给了那个车夫整整一个大洋板子，便匆匆地往咨询处奔去。几经询问，才得知这女孩儿是院长经手的病人，于是又拉着叶仟妤往院长办公室去了。）

（在叶家的小一辈里，我与老大同年。当年老爷子在的时候，规矩森严，我还记得有一次老大和我玩耍时叫了我的名字，足足让老爷子打了二十家法。那时候我们都小，不懂事，可这么多年习惯下来了，这一声姑姑，可谁都改不了口了。）
（我一把抓过那本病历，上头写的是一个叫萧常青的女孩儿，因头部淤血而失忆。可当看到病历上医师对她催眠时的记录，我哭了。那上头的一件件事，历历在目。是了！是她了！）
“是了是了！是她了！”
（最后翻到病人家属那页，字迹明析地写着，萧琛两字。此时此刻，一切都明朗了起来，倒是萧家把她给藏起来了。白醒之真真好计谋，那天倘若我真能进去青帮，也奈不了他们何。）
（想到这里，一把抓住仟妤的手。）
“咱们到萧家去！”
（离。）

（出了仁心医院，恰巧了有两辆黄包车停着，我扬了手让他们过来，丢了两铜板。）
“快！去萧公馆。”
（那俩车夫便拉着我和仟妤往萧家去了。现今萧家主事的是大少爷萧弥远，在我离开上海之前，倒是打过几次交道，只是叶萧俩家本无什么深厚的交情，亦无利益上的联盟。在上海上流社交圈子里，两家亦不过点头之交。可有一点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萧家何以这么明目张胆地帮着青帮做事。在这一次事件中，其实萧家也不能捞到什么好处，反倒得失了媒体大王叶家，在这利益纠葛的上层圈子里，舆论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想着想着，黄包车很快就进了萧家的地界。一门房瞧着我与仟妤衣着光鲜，不像是一般的人家，就上前问道。）
“两位是找人？”
“我是叶家姑太太，这位是叶家三小姐，有急事找你们大少爷，你去通传一下吧。”
（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和拜帖。）

（本以为萧家亦会像青帮那样把我拒之门外，没想到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那门房请来了管家，俩人说大少爷里面有请。这时候，仟妤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迟疑地看了看我。我回以她一个不用怕的神色，便与她一到随了管家进去。）
（萧家营商，又是上海名流圈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家宅子自然是气派的。我记得父亲和大哥还在的时候，叶家也是这样的，可如今只剩得个空壳子，仅靠着祖上留下的家业艰难撑着面子。不然，叶家的人倒不是谁都有胆子去动的。）
（萧弥远这人，我除了在出嫁前上海名流圈举办的几次舞会上见过，实质并无接触过。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一面之缘也被时间冲刷得踪影全无了。可我知道芝芝在他们手上，虽心里着急，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得做全了。）
“是我们唐突了，萧少爷别来无恙？我记得上次见面是在和平饭店的周年庆上，一眨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自己的年龄要比现今各大家族的这一代人稍长一点，可这辈分着实让我觉得尴尬。或许，这也是我当年坚持要逃离上海的原因吧。）

（本以为萧家亦会像青帮那样把我拒之门外，没想到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那门房请来了管家，俩人说大少爷里面有请。这时候，仟妤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迟疑地看了看我。我回以她一个不用怕的神色，便与她一到随了管家进去。）
（萧家营商，又是上海名流圈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家宅子自然是气派的。我记得父亲和大哥还在的时候，叶家也是这样的，可如今只剩得个空壳子，仅靠着祖上留下的家业艰难撑着面子。不然，叶家的人倒不是谁都有胆子去动的。）
（萧弥远这人，我除了在出嫁前上海名流圈举办的几次舞会上见过，实质并无接触过。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一面之缘也被时间冲刷得踪影全无了。可我知道芝芝在他们手上，虽心里着急，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得做全了。）
“是我们唐突了，萧少爷别来无恙？我记得上次见面是在和平饭店的周年庆上，一眨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自己的年龄要比现今各大家族的这一代人稍长一点，可这辈分着实让我觉得尴尬。或许，这也是我当年坚持要逃离上海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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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楼下有些动静以为是哥哥回来来，于是我穿着新做的洋装，笃笃笃地从二楼跑下来。可是客厅里只有大哥和两个大姐姐，本来我想转身就走的，不料却被大哥犀利的目光逮了个正着，只好讪讪地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问了个好。
“大哥下午好，姐姐下午好。”
那两姐姐其中一个是我在医院见过的，顿时生出了几分熟悉感来。

（当我看到金颜芝的那一刻，我简直是惊呆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心急如焚以及绝望无助都在这一刻全然瓦解。只见她袭了一身新做的白色洋装，蹦蹦跳跳地向我这方向走来，我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然而，她最终没有像以往那样兴奋而愉悦地扑进我怀里，反倒在萧弥远跟前就停住了脚步，小脸怯怯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礼貌而疏远地问好。）
（这一刻，我脑袋里轰地一声响，她，她竟然不认得我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谁能告诉我，我亲爱的宝贝女儿遭了什么样的罪？这时候，我再也隐忍不住了，跪下来一把抱过她，眼泪如缺了堤的洪水涛涛而不绝。）
“你不认得妈妈了吗？我是你妈妈！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是你妈妈，芝芝！”
（此时此刻，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我拼命地摇着她，脑里近乎一片空白。）
（然而，她却被我这样的阵势给吓住了，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哭起来，整个萧公馆里回荡着我们母女凄厉的哭声。我的，是绝望而伤悲，她的，是无比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