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谷肃夜
夜色，深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睁开眼，不见天地，唯有一片黑暗。
这是哪里？他不知道。头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身子甫一动弹，立时便有撕裂般的疼痛感蔓延全身。他这才发觉，自己受伤了，伤口就在右手臂处。伤口附近的血液已经凝固，但是他身下的粘稠液体，却仍有余温。
他用另一只手臂支撑着，坐起身来。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双手在身旁摸索了一番，直到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滑向全身。他笑了一笑，将它拾起，握在手中。那是一柄剑，一柄银色的剑。对于每一个习剑的人来说，剑就是他的寄托，他的生命。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荒凉无人的山谷中，剑是他唯一的依赖。所以，萧林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他的剑。
月亮已经拨开浓密的云层，孤零零地飘落在天上。附带一层淡黄的眩晕。
天气很凉。夜很冷。
他紧了紧衣服，身子同时向后缩了一缩。突然，后脚踝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他以为是撞到了石头上，转过身来，想把它移去。却忽见一个白色的头骨，坐立在他眼前。眼骨的空洞，在月光的照应下，仿佛瞪大了的幽森的瞳孔，阴阴地盯着他看着。
萧林一悚。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猛地向外跃出数步，远离了那个地方。
萧林这时打量着自己的周围，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的四周都是山。他是置身于一个山谷中。然而这个山谷中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树木，也没有飞禽走兽。
有的只是白骨！
一堆堆的白骨，遍布在他的身前，身后，四处，左右。这些白骨有动物的，有人的。以不同的姿势，散乱在断岩残石之间。萧林不知道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又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为什么要跑到这个荒凉无人的山上，最终又葬身于此。
这样一个寂静的黑夜，这样一个深邃荒凉的深山，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这样一个人，置身于一堆白骨当中。
他似乎可以预见，不久之后，这里说不定就会新增一副完整的白骨。
他很害怕。
有风，在山谷间回荡，簌簌作响。
他终于回想起这里，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夜鸣山，葬骨谷。
他是和他的师兄云沐轩一起来到夜鸣山，走进这个山谷的。现在他在这里，他的师兄却不在他的身旁。四周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
萧林的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随即转念一想，师兄云沐轩的武功比他高出许多，又比他成熟冷静许多。他既然还没有死，他的师兄也一定不会出事的。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很担心。
这次来夜鸣山，云沐轩本来无论如何不让他来。是他坚持要来。
夜鸣山在灵州的最北端，是天义山与黄元谷之间的交接之处，也是天义山与黄元谷这灵州北方两大门派共同的禁地。天义山与黄元谷本是灵州六大门派中，最古老，最正宗，实力最强的两大门派，在地域上也是最为临近。但这两大门派却彼此为敌，互不相容，相斗已然多年。这宿怨如此之深，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这宿怨源自哪里。
夜鸣山虽然方圆面积不大，但凶险至极。山间遍布荒漠，鲜有生灵，且地势错综，复杂险峻，很容易迷失方向。而且又是处在天义山与黄元谷交接的地方，常有黄元谷子弟出没——两大门派的人，只要见了面，就没有打不起来的时候。这样积深的宿怨大家早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原因，甚至也不去想是什么原因了。
萧林在天义山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资质平平，武功平平，却是被天义山中地位最高的长老凌绎所养大。直到绫长老不幸为人所害，将萧林交给云济盈抚养，萧林便成了云济盈门下弟子。而云沐轩正是云济盈之子。云济盈半年前因故辞世，门下并没有多少弟子，只有萧林与云沐轩二人相依为命。
云沐轩是天义山年轻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这次薛麟定本来是派他一人孤身前往夜鸣山的，萧林一定要跟去。云沐轩耐他不过，便向掌门请示，薛麟定思索了很久，最终答应了，并嘱咐二人小心，因为很可能会在夜鸣山中遇到黄元谷的人。
而这两大门派出现在夜鸣山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找一个人。
I

什么样的人，竟能惊动这些两大门派的顶尖高手一起去寻找。云沐轩没有告诉萧林，但萧林却猜到了，隐隐地猜到了。
云沐轩最终带着萧林一个人来到了夜鸣山，并让萧林紧紧地跟在他的身旁。
然而他们刚进夜鸣山，还没有开始找人，萧林却已先病倒了。
夜鸣山的寒冷与气候的恶劣远远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这里没有人，没有植物，没有生灵，这些都没有关系。最要紧的是，他们找不到水源。
他们在山谷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一夜，没有见到一处可以饮水的地方。萧林却再也走不动了。他全身脱力，面色苍白，高烧不退。云沐轩只好停下来照顾他，又要时时准备着，随时随处可能出现的危险。
云沐轩有心想返回，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他们竟然迷了路。这也没有办法，四处都是风沙，没有办法沿途做标记。饶是云沐轩聪明谨慎，却也无计可施。
不过好在，他们很快遇到了一个人。
云沐轩与萧林称之为师叔的，“天义五楚”之一的，慕容寻。
云沐轩见到他的时候，很是惊讶。
他以为薛麟定只派他一人前来的，但他从慕容寻那里得知，“天义五楚”除掌门薛麟定外，都已经到了夜鸣山，只是他们是从不同的地方进的山。云沐轩心里纳闷这个掌门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慕容寻遂同两个少年走在了一起，保护着二人。这下云沐轩也可以安下心来照顾萧林。
慕容寻来的时候，同时将他从天义山带出来，仅剩下的半袋子水给萧林喝下。萧林的病这才慢慢有所好转。三个人于是继续上路。
然而夜鸣山这样大，要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萧林开始有些迷茫。
他们走进一处山谷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山谷中比较避风，慕容寻提出在山谷中找地方休息一晚，明日白天再行寻找。但他们却发现他们走错了地方。
因为这个山谷中，触目所及，全是白骨。
此时天还没有全黑，太阳还赖在地平线上，不肯落下。
天边一片羞红，甚是美丽。
山谷中却是一片惨白。
萧林刚走进山谷的时候，头还是晕晕的。但是一看到这样的景象，他立刻惊醒了。并且紧紧地依靠在云沐轩的身旁，说不出话来。
慕容寻见状，淡淡一笑道：“放心，只是白骨而已。既已是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天空本不应该这样暗的。
但是它仿佛就是在一瞬间，暗了下去。不但如此，还起风了，很大的风，卷起漫天的黄沙。直到云沐轩等人完全看不清了彼此。
萧林忽然感到一股大力，从身前身后涌来。他本来是被云沐轩搀扶着的，这股力量却让他不得不与云沐轩分开。萧林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剑，但是他发现他根本无法动弹，他全身都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所支配着，不得不随着它移动。
他感觉他已经离云沐轩和慕容寻二人越来越远了，但他完全没有能力反抗。
就在他挣扎着的时候，右手手臂忽然被一件利器击中。一阵剧痛之后，萧林便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只剩他自己，与遍地的白骨为伴。
云沐轩与慕容寻二人都不见了。
如果他们还在的话，现在应该到处找他吧。
萧林仰头看了一下月光。他不知道自己昏倒了多久了。至少半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吧。
草草地包扎好伤口，萧林用剑支撑着，站起身来。
他不再理会遍地的白骨，而是向着黑暗中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里，也无所谓真正走向哪里。他只要远离这里，远离这个被死亡充溢的地方。
他要去找他的师兄，找到云沐轩。而云沐轩现在也一定在找他。
他这样想着，也就不再感觉害怕。
脚下的泥土是稀疏松软的。有风吹过沙子的声音。
月亮时隐时现。
夜，何时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