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你一定很莫名。为什么明明是两位不同的老师,我却始终在阅读日记的过程中装傻充愣;为什么明明记得起狄生的点点滴滴,我却声称没有了关于狄生的任何记忆。或许,你并不能看懂,我想要叙述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我的记忆中,一直一直,都埋藏着一个人。他的影子,躲在我的灵魂深处,不肯出来。他和多年前一样有着清朗的笑声,他和多年前一样善良,他和多年前一样喜爱我这个学生,他和多年前一样总是耐心地解答我提出的任何一个学业上的问题。
那个人不是盛旻,而是狄生。
这种情感,不同于我对盛旻老师的孺慕之情,却又是因盛旻而延伸出的别样的依恋。记忆汹涌了依恋,青春的悸动盛大而苦涩。就像小人鱼用双手紧拥着那尊与王子相似的大理石像,寒冷的星,悲伤的星,它们开着无数的花。石像眼中木然的惶惑,倾盆而下,湿透了人鱼对王子的记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课间。我跑到楼上,跑入洗手间。整栋楼只有我们一个教室传出鼎沸的人声,一楼的其他教室,乃至二楼,则是空无一人。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狄生就在二楼尽头的楼梯口,双目紧锁在墙面的一张纸上,眉心微微皱起。我有些纳闷,他好像是在读着什么吧。乳白色的灯光浸了他很久,我在远处滞望他不变的轮廓,之后,悄声从他身后走过,下楼梯。
楼梯的转角处,我忍不住抬眼回望,心猛地一抖。他正舒适地靠在楼梯口的门边,安然而无辜地望着我,嘴角淌过的是和多年前一样的微笑,是温暖的熟悉感。
平静的海出现在眼前了。我真想把双脚伸入眼前的海水。风送来每一朵浪的呼吸。一切都那么熟悉。
曾几何时,时间的海绵被压缩到了极致。我失眠忧愁的时候,对高考失去信心的时候,待熄灯就寝之后,狄生会在电话里酝酿一段鼓励。这种鼓励总是以这句话开头: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那么我说你听好吗。
每听到这句,我的食指总会在潜意识里痉挛一下。我感到了黑暗中某个角落里诱人的光亮。
终于,狄生毕业了,离开了大学宿舍,去了一个台风肆虐的发达城市。他不再是兼职英语老师了。他不会再回到北方了。他走进了跨国公司,穿着整洁的套装,过起了十几个小时工作的忙碌生活。我却还在读高三,最最紧张的阶段。他不再有时间和精力为我答疑解惑了。也不会在深夜打电话抚慰我的忧闷了。
我只能在夜空疏星萧瑟的时候,呼吸过去的气息,想着自己八岁时的他与后来的他,相同点与不同点,幻想现在的他在新城市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忧愁了就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我现在不能说话,你说我听好吗。
于是,我便想要忘记这个人了。
可是,记得太深,就算忘记,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以为自己可以对他祥装陌生,却依旧以失败告终。我明知那是一片沼泽,还是情不自禁地翻开了那页竹林的诱惑。
……之前,我的内心有着一种牵挂。再也没有第二个老师像盛旻那样喜欢我了。我时常想他,这种感觉很难过。……
……后来,狄生出现了。他和盛旻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我沉默着,准备在最后一刻要回画板,继续我们的情谊。……
……可是我错了。他不是盛旻。我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了。狄生只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男子。他生在南方,考到北京,有着爱他的父母和同窗,在清华大学读书。这像是一道愚蠢的算术题:三乘以八等于二十三——初学时我曾经一度这样认为。……
树木的枝叶,蘸着夜的咸涩,梳理出如花的旖旎。我凝望好友明亮的眼睛,如凝望一个苏醒的春天。我把我的心,展示给她。她看到狄生低下身子趴在讲桌上,用手托着下颌。他的学生始终被他的情绪感染着,如海绵吸收清水一般。
他说,最后一节课了,给你们上轻松点吧。
风由窗边泄入,一点一点地,用一双弱腕将讲桌上的课本拂作一株盛放的花。
他凝视着我们半微笑着。有一种酸楚从我的鼻腔一直肆虐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