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後,心凝开始了第一次化疗。
薄薄的阳光渗透淡淡的云霞,浅浅的洒落雪白的床缘。
他早知,早知化疗是这麼痛苦。
以“置身炼狱”来形容化疗,都淡化了其中的苦楚。
那种痛苦嘛……
小时,他跟妈妈一起到医院探一个同样罹患血癌,正接受化疗的远房叔叔。
那是他第一次见叔叔,不过严格来说,也不算见过叔叔,只是在门外听见叔叔那生不如死的狂哮哀嚎。他当时只能呆若木鸡地站著。接著裏面爆裂出一串令他五脏六腑炸开,至今仍震撼不已的话:“你们让我死啊!别再叫我坚持!我宁愿被人用铁勾把肠子勾出来,也不要忍受这种折磨!”
到底是怎样的痛,可以彻底摧毁一个成年人的意志?教叔叔宁愿接受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也不要生存?
很快……心凝便会知道。
床上,病恹恹的范心凝疼痛的拧眉,翻过身,一绺青丝悄悄飘落沈头。
剑眉一轩,他默然拈起青丝,握在手心,缓缓转身离去。
“心心——”
“白痴,她在睡,吵什麼呀!咦,游炎行?你走啦?怎麼不陪心凝?她刚做了第一次化疗喔!”堵在门口的哲哲不满地质问。
“是呀,心心一睁开眼,第一个想见的人肯定是你!”
游炎行神情索寞的睨著这对健健康康的小情侣,“与其净做些於事无补的事,倒不如积极找骨髓。”迈开步伐,回首莞尔:“心凝就拜托你们了。”
接受化疗没多久,心凝的身体就起反应了。
温润亮泽的长发一困困的脱落,露出光秃秃的头颅,好像块寸草不生、荒芜粗糙的圆石;口腔开始红肿、溃烂,牙龈发炎,难以进食,唯有喝流质食物,即使他想弄点蛋糕给她吃,她只能嗅嗅蛋糕,想像它的芬芳绵软;有时,她会不停呕吐、腹泻,每次辛苦一大轮,他问她是不是很难受,她只能轻轻眨眼,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他追问王医生化疗的进展,但她说情况不太乐观。
至於他这边厢,情况也不太乐观。虽然有了那哲哲和小光的帮助,捐骨髓的人的确比从前稍增,但始终找不到相合的骨髓。
暂时,两边都悬空。
这天,游炎行抬著厚重的摇椅踱进床房,一个不慎,摇椅砰一声撞上房门,把范心凝惊醒了。
稀稀疏疏,若有似无的月眉轻轻一颦。
他小心放下摇椅,吁了口气,对她挤眉弄眼。
“怎麼有个摇椅?”范心凝嫋嫋柔柔地问,语音轻得像那扶风的弱柳。
游炎行搬走摇椅上的杂物,展示椅子的全貌,“这张摇椅是人手制造的,哈,当然不是我困扎啦,我的手工没那麼好。你看,我放了坐垫和背垫,很软的,那你就可以安心坐,不怕会撞伤流血啦!喜欢吗?”
“喜欢呀。”她轻笑。
“呵,以後你就不会闷到变成螃蟹啦。”
“螃蟹?”她撅撅嘴。
“会吐泡泡。”他边说,边走到门口,贼头贼脑地窥看走廊,拉拢玻璃窗的帘子,退回来,脱鞋,钻进她的被窝。
他放轻力度,把软若无骨的她拥入宽厚的胸怀,掀掀被褥,将她整个人密密包裹。
她枕著他的手臂,瘦骨嶙峋的手摩挲他尖削的脸颊,关怀问:“你不累吗?整天东奔西跑,又要上学,又要探我,又要找骨髓。以前,我觉得你脸上总有一团日光,但现在日光不见了……是不是很累?”
温暖的手掌覆盖她的手,他佯装惊慌:“若果我脸上的日光还不走开,后羿便会从土裏跳出来,用箭追著我脸来射啦。”
她被他逗笑了,却不敢大笑,怕牵动身体的痛楚。
游炎行神情一凛,难过地望著她。
那双曾经灵透湿濡如秋潭的翦水眸已萎靡成两口枯竭的古井,像两个闇黑的凹槽般镶嵌脸上,裏面埋藏著化疗残留下来的无尽痛苦。
“大学把我停课了,因为我逃课逃得太多。”他不在意地笑道。
“那怎麼办?”她忧心内疚地颦眉。
“怎麼办?当然要好好享受跟你一起的时光啦!美女在怀,绝对比听那些地中海头颅的教授说话好几百万倍。”
“你又瞎掰。”
“是贫嘴。”他狡黠地笑。
她不满地哼一声。
“对了,我带了很多录音带来,全是我的声音,有唱歌的、大笑的、讲鬼故的……”
“鬼故?你不怕吓坏我……”
“听鬼故好,你一惊,血液循环就会加快,否则你老是躺著,迟早变小猪猪。”
她忽然忧郁地垂眉,自卑道:“我会变得很丑,而且还会愈来愈丑……”
“那我就安心啦!俗语说‘禾草盖珍珠’,要知病人跟医生经常擦出爱火花,他们见你这般花容月貌,一定会跟我开战,千方百计攫夺你,那我岂不是时常提心吊胆,没一顿好饭吃?所以,你不要太美,就当为我的弱小心脏著想。”
她抬头,忍俊不禁,“王医生是女的啊。”
“呃!同性恋?不要啦,我吃不消。”
她笑起来,但陡然脸色一青,遍体生寒,额头抵著他心口,环抱双臂,瑟瑟颤抖。
他静静紧抱她,心如刀割。
他知道她很辛苦,他知道的……即使她不想让他知道,硬装出轻松的模样。
半晌,她抠抠他胸口,奄奄一息地微笑:“我想试试摇椅。”
他二话不说抱起她,把她轻柔地放进摇椅。
“很舒服……我睡不著,你有办法吗……”她伸手扣进他指间,想安慰他,然而衣袖随她的动作滑下,裸露出满布针口,没一片完整肌肤的手膀子,令他脸色更难看,眼眶甚至开始湿热。
化疗令她身体乾瘪不堪,连带血管也委缩了,静脉注射变得极为困难。护士为她打针,要多次刺插钢针才成功,那种肌肉和血管给不断刺穿的锥心痛楚,痛得她把床单也撕碎。
有次他伫站房外,看著她一声不吭地忍受剧痛,对她的信然心全盘崩溃,以为她撑不住剧痛,要死了……
“炎行……有办法吗……”她气若游丝地唤他。
“有……当然有。我……我念《诗经》给你听,”他皱著脸,不让热泪淌下,强颜欢笑:“把你闷得入睡……好不好?”
她笑,缓缓阖眼。
他踏著摇椅的弯脚,徐徐摇晃,轻声念:“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黍稷……重穋……禾……禾……禾……”
他语声一哽,念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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