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端五。俗重五日，与夏同至。
亭里案上摆着一局残棋。案旁架着小炉，暖着浓郁醇酒。
那人却不像往日坐在原处等我。
我亲自焚了几株艾草。寡淡的烟雾从熏炉中缓缓泻出，清香中夹杂着丝苦涩。
再回身，便看到他垂手立于稀疏的树影中。
归去来兮。
其实我都已记不清是何时寻到这的，只能模糊的忆起大概是早春时节。
那日园中桃花开的正盛，而他则斜倚在塌上打盹，落了一肩的花瓣都不自知。
人事几番新，我走近一些，只见他眉头微皱一脸不愿。不知梦到了什么。
忍不住用手指拂过他的眉梢眼角，指尖所触一片冰凉。
凉薄之感让我不禁想到初见时，这人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十八路诸侯会盟，坐于末座却眉目不掀。居于陋室，一身粗布麻衣指点江山，立志复兴汉室的中山靖王之后。
于是再凑近些，发觉他一点都未变。睡觉时还是会怕冷似的将双手缩在衣袖里，像是想捂暖自己，更像是揣着把薄刃。
心疼的想揉开他眉目间的纠结，又担心他醒来之后还要如生前一般喊打喊杀刀剑相向。
正犹豫间，那人已是眼睑微动，眼看就要转醒。
我握紧这人袖中的双手，轻唤他的表字，“玄德。”
“恩。”他应了一声，待看清是我，神色一滞双眼终于恢复一丝清明，“你？”
“怎么？”眯着眼调笑，翻手压下他的挣扎，把人又拉近些。而他挣了几下见挣不脱钳制，便也任我抓着。只是断了与我的视线纠葛，环顾四周后，沉声问道，“这是何处？”
看他那一脸莫名的样子，我忍不住轻笑出声，“白帝城。”
自那日寻到他，我俩就将这院子里外查看了一番。
除了极像当年许昌城里他曾住过的那处，倒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一点，这院子我可自由出入，他却不行。只要一接近院口，就能明显感到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淡，仿佛再向前迈一步就要烟消云散一般。
与他试过几次均是如此。最后只好放弃。
不过我二人的生活起居到同生前没什么区别，白日饮酒对弈晚间同塌而眠。
生前之事鲜少提及，渐渐的我去外面的次数也少了。抛却那些尘世间的纷争只一心与他在这过这半鬼半人的日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往日那些繁杂的风俗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有他还念着，重阳寒食一个不落，当真让人头疼。
如今这端五自也不肯放过，我轻叹一声，只等他快来和我耍上一番了事。
待他走近，果然拿来三五个菰叶裹着角黍。我素来不爱吃这东西，只好侧身端勺舀酒，然后执起一枚黑子敛了袍袖说道，“这残局摆了数日，今日操一定要与玄德分出胜负。”
他听了走到对面坐下，敛起袍袖执了白子，眉头轻挑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孟德若是输了，可要把这些角黍统统吃掉。”
“玄德输了又当如何？”这人越发任性跋扈弯着心思与我作对，若不好好惩戒一番当真要翻天了。
他先是盯着残局看了一会，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着，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半响之后才抬眼直视我，“备自当……”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院口嘈杂的声响打断。
这些年自我寻到此处，再也没有人前来。可如今听这响动竟是有人要硬闯。
紧闭的石门几乎是被强行推开，一阵烟尘后一穿着一件圆领窄袖袍子的男子一脸惊诧的望着这院子，愣在原处。
想是这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古墓，看我俩执着棋子正在下棋的样子更是惊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这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对面人狠瞪了一眼。
“玄德勿恼，操去把他打发走就是了。”
我起身端了一碗酒走到这人面前，沉声说道，“饮了此杯，即刻退出去。自不会为难与你。”
那人惊了一般颤抖的接过，一仰头就灌了下去，因喝的匆忙甚至打湿了前襟。不过一杯温酒入腹，他也却是没那么慌乱了，反而左顾右盼开始认真打量起这院子。
想是这端五阳气太盛，削减了墓周围的阴气，才让这人轻易的闯了进来。然而毕竟阴阳陌路，若不让他速速退出去，不知会怎样。
这鬼做得久了，便真有了几分幻化的本领。于是干脆扯了一向蛰伏于树影间的一条巨蛇，轻易就将其幻化成条镶着金玉的腰带，扔给那人让他速去。
待院子里终于又剩我二人，才略感安心。
回身想继续未完的残局，定睛一看亭中哪还有那人的身影。我心下一沉，抬脚去寝室查看也未见他。
院子统共就那么大，是藏不住的人的，他魂魄出不了这院子恐是因已与这墓融成一体，所以更是走不脱。
思前想后顿觉定是刚才阴阳冲撞所致，坏了这墓的风水……后面的我已不敢想，从屋中走出，头刀劈斧砍的疼。双手握拳想要强按下疼痛，只觉手心被一硬物抵住。张开手掌，原来刚才那枚黑子一直被我握着。
再细看，那石头竟慢慢化成粉尘，不知哪里来的风。一吹。便散尽了。
半晌后，院中景物如这棋子般亦化了尘埃。
此时头已是痛不可挡，竟如生前一般无二。我闭目强忍却听到有谈笑之声远远传来，睁眼望去不远处几个文官打扮的人等在一旁，看到我恭敬拱手，“魏武帝应历之劫已尽，可喜可贺。”
这几人满脸堆笑看的人生厌，我寻了个石凳坐下，用手抵住额头闭目不语。一阵脚步声后，有人走近立于面前。已是离得极近。
这些变故惹得我心中纷乱，刚想出声喝斥，额间却覆上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有节奏的在我太阳穴不停按压。
“可好些了？”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我抓下他的双手握住，睁眼便看到他抿着嘴笑。
好个刘备竟故意吓我，害我以为他魂飞魄散，原是先一步到这仙界来了。
须臾，额间疼痛终于散去，我执了他手志得意满的笑。
上世的恩怨难述也好刀剑相向也罢，皆如他墓中幻境一样化作粉尘再也不见。
我翻手一拽扯了他坐到我腿上，他难得乖顺没有反抗，反而伸手勾住我的脖子靠了过来，将头埋在我脖颈间缓缓磨蹭。
不远处那瑶池水波轻荡，缓缓映出世间情状。
金戈铁马功名利禄勾心斗角儿女情长最后全都惶惶而亡。
万事皆空。
完
亭里案上摆着一局残棋。案旁架着小炉，暖着浓郁醇酒。
那人却不像往日坐在原处等我。
我亲自焚了几株艾草。寡淡的烟雾从熏炉中缓缓泻出，清香中夹杂着丝苦涩。
再回身，便看到他垂手立于稀疏的树影中。
归去来兮。
其实我都已记不清是何时寻到这的，只能模糊的忆起大概是早春时节。
那日园中桃花开的正盛，而他则斜倚在塌上打盹，落了一肩的花瓣都不自知。
人事几番新，我走近一些，只见他眉头微皱一脸不愿。不知梦到了什么。
忍不住用手指拂过他的眉梢眼角，指尖所触一片冰凉。
凉薄之感让我不禁想到初见时，这人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十八路诸侯会盟，坐于末座却眉目不掀。居于陋室，一身粗布麻衣指点江山，立志复兴汉室的中山靖王之后。
于是再凑近些，发觉他一点都未变。睡觉时还是会怕冷似的将双手缩在衣袖里，像是想捂暖自己，更像是揣着把薄刃。
心疼的想揉开他眉目间的纠结，又担心他醒来之后还要如生前一般喊打喊杀刀剑相向。
正犹豫间，那人已是眼睑微动，眼看就要转醒。
我握紧这人袖中的双手，轻唤他的表字，“玄德。”
“恩。”他应了一声，待看清是我，神色一滞双眼终于恢复一丝清明，“你？”
“怎么？”眯着眼调笑，翻手压下他的挣扎，把人又拉近些。而他挣了几下见挣不脱钳制，便也任我抓着。只是断了与我的视线纠葛，环顾四周后，沉声问道，“这是何处？”
看他那一脸莫名的样子，我忍不住轻笑出声，“白帝城。”
自那日寻到他，我俩就将这院子里外查看了一番。
除了极像当年许昌城里他曾住过的那处，倒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一点，这院子我可自由出入，他却不行。只要一接近院口，就能明显感到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淡，仿佛再向前迈一步就要烟消云散一般。
与他试过几次均是如此。最后只好放弃。
不过我二人的生活起居到同生前没什么区别，白日饮酒对弈晚间同塌而眠。
生前之事鲜少提及，渐渐的我去外面的次数也少了。抛却那些尘世间的纷争只一心与他在这过这半鬼半人的日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往日那些繁杂的风俗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有他还念着，重阳寒食一个不落，当真让人头疼。
如今这端五自也不肯放过，我轻叹一声，只等他快来和我耍上一番了事。
待他走近，果然拿来三五个菰叶裹着角黍。我素来不爱吃这东西，只好侧身端勺舀酒，然后执起一枚黑子敛了袍袖说道，“这残局摆了数日，今日操一定要与玄德分出胜负。”
他听了走到对面坐下，敛起袍袖执了白子，眉头轻挑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孟德若是输了，可要把这些角黍统统吃掉。”
“玄德输了又当如何？”这人越发任性跋扈弯着心思与我作对，若不好好惩戒一番当真要翻天了。
他先是盯着残局看了一会，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着，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半响之后才抬眼直视我，“备自当……”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院口嘈杂的声响打断。
这些年自我寻到此处，再也没有人前来。可如今听这响动竟是有人要硬闯。
紧闭的石门几乎是被强行推开，一阵烟尘后一穿着一件圆领窄袖袍子的男子一脸惊诧的望着这院子，愣在原处。
想是这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古墓，看我俩执着棋子正在下棋的样子更是惊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这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对面人狠瞪了一眼。
“玄德勿恼，操去把他打发走就是了。”
我起身端了一碗酒走到这人面前，沉声说道，“饮了此杯，即刻退出去。自不会为难与你。”
那人惊了一般颤抖的接过，一仰头就灌了下去，因喝的匆忙甚至打湿了前襟。不过一杯温酒入腹，他也却是没那么慌乱了，反而左顾右盼开始认真打量起这院子。
想是这端五阳气太盛，削减了墓周围的阴气，才让这人轻易的闯了进来。然而毕竟阴阳陌路，若不让他速速退出去，不知会怎样。
这鬼做得久了，便真有了几分幻化的本领。于是干脆扯了一向蛰伏于树影间的一条巨蛇，轻易就将其幻化成条镶着金玉的腰带，扔给那人让他速去。
待院子里终于又剩我二人，才略感安心。
回身想继续未完的残局，定睛一看亭中哪还有那人的身影。我心下一沉，抬脚去寝室查看也未见他。
院子统共就那么大，是藏不住的人的，他魂魄出不了这院子恐是因已与这墓融成一体，所以更是走不脱。
思前想后顿觉定是刚才阴阳冲撞所致，坏了这墓的风水……后面的我已不敢想，从屋中走出，头刀劈斧砍的疼。双手握拳想要强按下疼痛，只觉手心被一硬物抵住。张开手掌，原来刚才那枚黑子一直被我握着。
再细看，那石头竟慢慢化成粉尘，不知哪里来的风。一吹。便散尽了。
半晌后，院中景物如这棋子般亦化了尘埃。
此时头已是痛不可挡，竟如生前一般无二。我闭目强忍却听到有谈笑之声远远传来，睁眼望去不远处几个文官打扮的人等在一旁，看到我恭敬拱手，“魏武帝应历之劫已尽，可喜可贺。”
这几人满脸堆笑看的人生厌，我寻了个石凳坐下，用手抵住额头闭目不语。一阵脚步声后，有人走近立于面前。已是离得极近。
这些变故惹得我心中纷乱，刚想出声喝斥，额间却覆上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有节奏的在我太阳穴不停按压。
“可好些了？”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我抓下他的双手握住，睁眼便看到他抿着嘴笑。
好个刘备竟故意吓我，害我以为他魂飞魄散，原是先一步到这仙界来了。
须臾，额间疼痛终于散去，我执了他手志得意满的笑。
上世的恩怨难述也好刀剑相向也罢，皆如他墓中幻境一样化作粉尘再也不见。
我翻手一拽扯了他坐到我腿上，他难得乖顺没有反抗，反而伸手勾住我的脖子靠了过来，将头埋在我脖颈间缓缓磨蹭。
不远处那瑶池水波轻荡，缓缓映出世间情状。
金戈铁马功名利禄勾心斗角儿女情长最后全都惶惶而亡。
万事皆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