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北邙山，漠漠尘世缘。 
 时日如流水滑过。转眼间离四大护法护送萧靖二人下葬已是月余。 
 本都是看破了十丈软红悲喜离合的人，如今上了北邙山落的清净，甘愿守护那人中龙凤了此一生的。只是，日子久了，紫陌发现大家还是要下山去购些日常所需的。这些东西自然不能再向听雪楼要，自他们打定上山时起，就再未当自己还是听雪楼赫赫有名的四大护法。 
 于是每隔半个月，四人中都会有一人下山，买些食物等等，只是大多穿着庄稼人的衣服，埋没在人群中再也不是引人注目的了。 
 上了山这些日子，紫陌和黄泉几乎形影不离。 
 哪怕是紫陌在厨房里烧饭，黄泉也会默默跟进去帮忙，时不时两人还会交一个会心的眼神。 
 碧落看着这些，心里竟生出欣慰。毕竟是同僚，虽说他是冷漠惯了的人，仍是会关心他们的。 
 碧落是过来的人，心知是紫陌逐渐的在接受黄泉的感情。那样固执偏激的少年，用最直接的方法表达他的爱，并最终，被接受。 
 楼主，曾是紫陌女儿家最旖旎的幻想，如今却已是旧梦了。紫陌已经明白，那段情太绝望，那个人太高傲，他是人中龙，她却非人中凤，所以她永远上不了他的心。那么，不如，放下。 
 碧落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她懂得放下，那么自己呢？可是放的下小妗？ 
 上穷碧落下黄泉呵！自己竟是失去了永远…… 

 碧落摆起琴，思绪飘零，手又不由自主的拨起了《紫竹调》。 
 这一回蓦然想起的，却是红尘。 
 他对她一向都不甚在意。他们都有不愿回想的过去，尽管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却从未打过招呼，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淡淡的相处着。他忽略着她的美，那样清丽绝俗的俏美，他只怀念小妗，那个永藏于他回忆里的传奇。直到，那次拜月教之战，他是万万没想到这样冷淡狠辣的红尘会为他不顾一切的，她不应该是自私的先逃开去么？毕竟他们交情太浅。为什么她又留下，宁愿抛了生命要他好好活着？ 
 在那样强大的拜月教祭司所释放的法术中，他第一次那样深刻的看到了红尘的美。一身红衣的她青丝尽散，竟让他想起了四个字：凤凰渥磐。 
 那样拼了命的红尘，让他想到了凤凰。 
 然后，他便得了斗志。他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小妗是再也寻不到了的，在听雪楼继续任职对他来说已没了任何意义，那么不如，光荣的战死吧……何况，这样蛊惑人心的法术，本就不是他用手中寒剑所能战胜的。但，现在，他想继续战斗下去，为着，带她，活着，离去。

心思一转，琴音如流水，碧落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现在都是远离了尘世的人了，何必再想这些？ 
 “碧落……”有人掀了草帘进来，急急问道，“碧落，你可见到红尘？” 
 “紫陌？”碧落惊讶的看着来人，紫衣女子一向是娇媚却冷淡的，带着风尘中打滚的女子特有的成熟，如今却是一脸急色，显然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碧落，看到红尘了么？”紫陌不禁又问了一遍，眉头越发皱的紧了，看碧落茫然的表情，想来也是不曾见过她。 
 “似乎……两日都没见到她了……红尘……怎么了？”碧落看着紫陌那般担忧的模样，心里也急了起来。 
 “不见了……红尘她，不见了……前日里是她上山脚的小镇买零碎的物品，怎知，两日都没有回来……”紫陌语气越发有些急了，“我已托了黄泉下山打听，碧落，你也去看看吧……红尘那样的容貌，本就是极易惹事端的，而且以她的功夫，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怕是……怕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知道了。你先别急，我这就下山寻找。”声落人起，转瞬间碧落已在几丈之外。毕竟是在听雪楼效力过的人呵！身手了得。 
 * * * 
 红尘醒来的时候，正是晌午。 
 她艰难的睁开眼，打量着四周。这是个不大的房间，装饰却极尽华美，光是红尘躺过的这张床，帘子就用了描金线的蚕丝，被褥也绣的相当繁杂，看的出是牡丹盛开的图案。床边还放了上好的衣饰，显然是精心为她准备的。 
 这里……决不是一般的地方。红尘的警戒，立刻提到了最高点。 
 她开始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那应该是两日前吧？ 
 红尘上镇上买布，秋季快到了，她和紫陌得买些布为碧落黄泉裁衣裳。其实这些女孩子家做的事情，她一向都帮不上什么大忙，总是紫陌那一双巧手，不知不觉间就打理好了一切的。红尘很是羡慕紫陌，直到归隐后她才发现，紫陌比她能干太多，她只会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要不就是下毒或是分辨些药草，可这些，过上平静的生活后几乎通通用不着，倒是紫陌，烧饭，缝衣什么的家常都很熟手。

眼前这公子哥似乎还不坏呢。 
 “那么请问公子，我既已身无大碍，是否可以离开了？”红尘不想在此多做停留，猜测到紫陌他们可能会很担心，所以想速速离开返回山里。 
 “啊！不行的……”颜拓远一下子慌张起来，道：“大夫说了，还不行的……” 
 “为何不行？”红尘很是不解。 
 “大夫说姑娘至少也要调养十天才可自由行动……那迷药很是厉害的……若你现在就离去，难保……难保在路上还要昏倒……不如就在这多休息几日吧？”颜拓远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小心，连脸都涨的通红，似乎就怕一个言辞不小心，惹恼了红尘。 
 “是啊！素儿也听见大夫说了呢！姑娘这样天仙般的外貌，万一再遇上歹人可怎么办？”素儿也劝道。 
 “……”红尘暗暗调息，试着提一口真气上来，果然紊乱微弱。看来，是不适宜动武了……那么单独外出的确是有些危险的。 
 “那么……好吧……”与其再节外生枝不如将计就计，在这里稍稍休息一段时间。 
 看样子，这家人也不是什么武林人士吧？只要不识得她，容她安稳住段时间也不成问题吧？ 
 “太，太好了……姑娘，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么？”颜拓远又询问起来。 
 “我……你唤我尘儿吧……”红尘还是心有顾虑，所以话语还是有所保留。 
 “尘儿姑娘……这名字真好，真是适合你呢……”颜拓远突然露出了孩子般单纯的笑容赞美道。 
 “嘻……”听到这样的话，一旁的小丫头素儿偷笑了起来，悄悄对红尘道：“我家少爷很喜欢你呢！尘儿姑娘……” 
 “……”红尘勉强笑了笑，就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过客。 
 过客而已。 
 她与这少年公子，是不可能有交集的…… 
 
 * * * 
 红尘失踪的第三日傍晚，碧落寻进了洛阳西郊的山神庙。 
 庙里已经很破旧了，断了香火就只剩下残败。连那一向该慈眉善目的神像也在这样的暮色里显的有些孤寂…… 
 这里，是流浪儿的家。 
 “小瓶子，小瓶子是哪个？”对着那么多怀着恐惧眼神望向他的孩子们，碧落第一次半蹲下了身，柔声的问。 
 “小瓶子……在后面……”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女孩答道。

“我，我想想……”颜老爷缓和了口气，他还真得好好想想，看是得罪秦湘琰娘家人划算呢，还是和自己儿子闹脾气划算。 
 红尘和碧落两人呆呆站在一旁，竟是完全插不上话。 
 半晌，红尘才回过神来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哪知又被秦湘琰捷足先登，硬是没给她说出口。 
 “你当真？要和我解除婚约？”秦湘琰的调子一下冷了下来，望向颜拓远的目光也多了一抹阴厉。 
 “是！”颜拓远别开眼，回答的干脆。 
 “好，很好……”秦湘琰突然笑起来，声音却说不出来的冷森，“你，休想！” 
 待最后一个“想”字说完，秦湘琰突然发难，弹起身来蹿到颜拓远身边，用一把小刀抵住他的喉咙道：“我十岁那年认定你就一直没有改变过！眼下你为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说放弃就放弃我们的感情，我决不允许！既然你逼你爹解除婚约，那么，你就跟我到我家去成亲吧！” 
 话音一落，秦湘琰携着颜拓远就倒退着离了颜府，门口似乎还有她的丫鬟带了马匹接应，由于她手里的那小刀就抵在颜拓远脖颈处，厅里的人，即便是碧落红尘这两个绝顶高手都不敢轻举妄动。 
 碧落是寻思该不该出这个手，红尘则是拿不定那秦湘琰的功夫底子到底有多深。 
 颜拓远哪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就吓傻了眼，一声不啃的就被秦湘琰带走了。 
 颜家夫妇也吓了好大一跳，没弄明白怎么秦湘琰这丫头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宝贝儿子给带走了。 
 等他们带了家丁再追出去时，秦湘琰等连影都没了。 
 “哎哎——这下可怎么是好？老爷！老爷！远儿被她带走了啊！”颜夫人立时一阵呼天抢地，最后又将恨恨的目光转向红尘：“都是你！是你这丫头害了我们家远儿！你，你去给我把他找回来！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红尘不复平时淡然，冷冷的回视过去，颜夫人竟吓了一跳，吐不出后面的字来。 
 “红尘……”碧落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如此，“我们走。”事情该结束了。他们四大护法早就不理会这些尘世间的恩怨了，更何况以颜家势力，要找回自己儿子还不容易？且那秦湘琰也没说要杀了颜拓远，只不过是要成亲而已，这不是他们两老挺乐见的事么？ 
 红尘点点头，两人转身正想离去，却又被颜老爷苍老的声音唤住了：“且慢！” 
 两人止住步却没有回头。 
 颜老爷走上前去附在红尘耳边道：“尘姑娘，再怎么说，我家远儿也是因为你才和秦家丫头翻了脸的，如今他被掳走，你就真的能坐视不管？他可是救过你的，请你凭凭良心，救他回来……”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旁边这位江公子的身份？” 
 红尘一惊，没想到一介商贾竟看出了碧落的身份。她心知事情逐渐复杂，娥眉蹩紧，问道：“那秦湘琰什么来头？” 
 颜老爷低低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是赌对了，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管自己儿子的事：“她是西南蜿蜒山碧鸯宫宫主的二千金。” 
 “什么？西南蜿蜒山？”红尘转头盯住颜老爷，语气凝重：“你怎会和他们联姻？” 
 “我的商队有时从苗疆进货，经过他们的山头，一来二去也熟悉了。”颜老爷逼开红尘锐利的眼神，淡淡答道。 
 红尘知道，碧鸯宫不是好惹的。若以己之力出手救人，未必能全身而退。但是……这颜老爷也不象是会轻易放过她与碧落的人，他既已知道碧落身份，要打听出她的也不是什么难事。若他们四大护法中的两人曾出现在这个镇上的话被他四处传扬去江湖人耳中，那么那些曾与楼主同靖姑娘结仇的人势必翻烂方圆三百里要寻他们的墓，到时虽未必能寻到，但定会扰了他们在地下的清净……那是他们四人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 
 “让我……想想……”红尘疲惫的低声答道。然后急忙离去。 
 “……”碧落不言语，也跟了上去。 
 “啊！老爷！你怎么让他们走了？那远儿怎么办？他要是死不成亲，我怕秦家那丫头不会放过他的！”颜夫人嚷嚷。 
 “没事的。她会去的。她会去救我们的儿子。”颜老爷肯定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答道。 

 * * * 
 北邙山。 
 正是深夜。紫陌怎么也睡不着。起身披了件单衣就出了屋。 
 山里凉风习习，紫陌不禁瑟缩了一下，抬首望向那一弯残月。 
 红尘和碧落。他两人到底怎么样了？ 
 “黄泉，你说呢？他们去了哪里？”紫陌不用回头，也知道黄泉已来到了她身后。 
 “我不知道。”少年的声音简洁有力。他是真的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红尘和碧落都是江湖上走过的人，做事定有自己分寸。他更担心紫陌，这个女子是四大护法中唯一不擅武功的人。黄泉心下一紧，觉着她是受不得苦的。这样清冷的夜，他怕她着凉。 
 “我没事的。只是总担心他们。”似乎懂的黄泉在想什么，紫陌的嘴角淡淡泛起一丝笑意。 
 “担心没有用。他们会回来。”黄泉走上前去轻轻拥住紫陌单薄的身子，希望自己能带给她温暖。 
 紫陌偎着少年坚实的胸膛，疲倦的闭上眼，“也对。他们迟早会回来。”只是不知他们回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紫陌是看尽了天下悲欢离合的人，又在欢场上察言观色了那么久。她有一双犀利的眼睛。 
 红尘和碧落间若有似无的情愫，她不是没有体察到。她只是不知他们两人到底怎么想。可是这一次，紫陌总有预感，他们之间不会那么简单了…… 
 同样的夜。 
 山下小镇的客栈里，红尘也对着残月思索良久。 
 的确，那颜拓远曾经救过她，没有他，她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可是现在，洞房花烛夜，他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气上心头，秦湘琰骤然站起身来扯下盖头，对着颜拓远恼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天地都拜了，还想反悔么？” 
 颜拓远转开头故意不看她，声音冷淡道：“你都逼着我成亲了，难不成还能逼我洞房？” 
 “你！”秦湘琰一时气的没话说，恨恨的又坐回床榻上道：“反正我已是你的妻了！” 
 “哼！”颜拓远扯出一个冷笑，“名义上是，实际不是，在我心里，也不是。” 
 最后那句话，像是锤子一样重重击了秦湘琰一下。 
 她头一次，转过脸用很深刻的目光打量颜拓远。 
 颜拓远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却被这样认真的注视吓了一跳，“你那么看我干什么！” 
 秦湘琰没有说话，只又别过脸去。 
 屋里，顿时陷入寂静…… 
 此刻，碧鸯宫外的九曲迷阵里，有两个人影正忙动着…… 
 “碧落，你真的确定是这里转弯？我总觉得我们刚才就是从这里转的耶！”红尘蹩着娥眉，轻轻问身旁的碧落。 
 碧落叹了口气，无奈的答道：“这阵法是他们碧鸯宫自创的，没闯过的人根本不知道解法。我也不知道，你问我确定与否，我只能告诉你我觉得就是这里。”碧落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红尘的额头，“我们现在都要靠这里……和直觉。” 
 “我明白……只是，连累你了……”红尘对拖了碧落趟这趟混水还耿耿于怀。 
 “又在说傻话了……”碧落摇了摇头，又打起精神道：“我们私自闯入阵里，应该会引起他们碧鸯宫的警觉，我们小心些前进，可能会遇到对方寻我们的人。” 
 红尘略一沉吟道：“的确……我们是敌是友他们尚不明确，不可能马上下杀手，一定会先禀报宫主，捉了我们才是。这么一来，我们只要保证自己体力充足，就一定可以出阵！” 
 碧落正想夸她聪明，却突然看到离自己手边不远的一小丛幽绿色的草，这一路追来西南，他见红尘经常漫山遍野的采各种草药毒虫，炼制各式奇毒。他心知那是她的武器，也知她对这方面相当擅长。看到陌生的花草，他总要请她来辨认一下。 
 “红尘，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红尘循声走过去，仔细瞅了瞅那丛草，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刚刚真是走运了。这是西南难见的毒草——十里断肠，苗人都把它叫做蛇避草，意思是连毒蛇见了它都要避开了走。你知道的，西南的毒蛇毒性多强烈。” 
 “这十里断肠一丝丝都沾不得？”碧落小心后退了一步，这样毒的东西他向来不喜欢接触。 
 “是……沾一下都会中毒，若解救及时尚可保命，若过了两个时辰还找不到解毒的草，中毒者走不过十里便会觉得体内翻江倒海般糜烂的痛，是谓十里断肠。”红尘小心的观察着那些蛇避草，似乎是思量着该怎么带些在身上。 
 此时的红尘早已换了身红衣，腰间裹的严实的除了一条长鞭外全是各种毒药，她身上还斜挎着一个小布包，里面也装了不少药草。想来都是些毒药解药，用来备战的。 
 红尘最擅长的，便是使毒。 
 “你也解不得？”碧落问道。 
 “给我时间便可以。但是这百里断肠还可和好多种毒花毒草相配，若无配方，我也未必解的了。”红尘已包好了蛇避草，却仍是不停的寻找着什么。 
 “你还要寻什么？”碧落望着她的动作疑道。 
 “自然万物总是相生相克的，”红尘回头在夜色里对碧落笑了一下，两人功夫不差，夜视能力也是练的相当好的，是以不用火光也能看到彼此，“我们使毒的人都知道，越是阴毒的花草，它的旁边必然生长着可以解它毒性的东西。” 
 “呵！你看！”红尘似乎发现了什么，像孩子般对碧落摇摇手，“你看，冰晶草！这就是解十里断肠的药草啦！”

“是否我们多在这耽怠几日，等令嫒与颜公子过完了这新婚燕尔便可请颜公子回府？”开口竟是红尘。 
 “啊？这，是当然！”向小柳本想探测红尘和碧落来此的真正目的，但却只听他们提起要带走颜拓远的事，并无其他，不禁心里揣测起来，若他们愿意留下来，她倒也不介意，正好可以监视他们。 
 “那有劳宫主了，我和碧落想先行休息。”红尘心知现在的碧落肯定憋着疑问。 
 “哪的话！烟儿，你带两位去甘泉阁歇着吧！” 
 秦湘琰点点头，便引了红尘和碧落离去。经过颜拓远身边时，红尘轻轻点了点头，意思是叫他放心。 
 颜拓远这一会虽搞不清什么听雪楼，什么护法，但也大致看明白红尘是了不得的人物，连碧鸯宫这样的门派都不敢放肆，心里自是松了一口气，竟对红尘的好感又上升了几分——果然没喜欢错人呵！尘儿是如此厉害的人呢…… 
 甘泉阁在碧鸯宫的后园里。 
 是独立门户的二层小楼，四周都种上了上好的翠竹，装修的倒也清净雅致，只有两个房间，一上一下，都是用竹木做的桌椅，想来也是招待贵客用的。 
 待得秦湘烟简单介绍了这房间的布局，退了出去后，碧落才望着身边的女子开口道：“红尘……” 
 “留不留她都对我们生疑了，不妨将复杂化为简单，踏踏实实在这住几日，然后按她说的带颜拓远走人。”不等他说完，红尘便打断他，低声回他的疑惑。 
 “你的意思是，她怎么着都要派人监视我们？” 
 “没错。” 
 “所以……” 
 “以静制动，反正，我们来这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把颜拓远带回家！”红尘说话干脆利索，眼角眉梢里都带着果断。 
 “……”碧落不再答话，反而闲适的坐了下来，随手倒了杯茶，啜了一口，微微笑着注视着红尘，他真是……小看她了呢！ 
 * * * 
 碧落与红尘来到碧鸯宫的第二日傍晚。 
 清风徐徐，难得吹散了些西南终日里盘绕的瘴气。 
 碧落闲来无事，便向向小柳借了张古琴，偶尔拨弦弹曲，倒也说不出的惬意。 
 只是…… 
 西南呵…… 
 这里曾经埋葬了关于他的一段“永远”，留下的是再也抹不掉的回忆。触景伤情，他难免又惆怅起来，念及那传奇一般的邂逅，和茫茫青山里如花的苗女，心里一阵隐痛。 
 多少往事成蹉跎……错过了，失去了，遗憾就再也不能弥补了…… 
 低叹一声，碧落修长的指尖按上琴弦，正要再奏一曲，却听到了细微的响动。 
 不过是清风刮过，他却敏锐的察觉出了什么。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躲着？”碧落放下琴站起身来，右手不经意的反手握住鱼肠剑的剑柄。 
 竹林里轻轻传出了些“沙沙”声，一个蓝衣人含笑走了出来：“不愧是碧落护法，半年未见，耳力还是这么好。” 
 “三楼主？”碧落有些诧异，来人竟是听雪搂鼎鼎大名的三楼主南楚！ 
 南楚不置可否，只对碧落点了点头，儒雅斯文的看着他道：“好久不见了，碧落护法。” 
 “是呵……有些日子了……”碧落低下头，神色出奇的平静。 
 “不好奇我来此的目的么？”南楚走进甘泉阁，擅自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干净的手指摩挲着白玉一般的瓷茶杯壁。他知道碧落是住在楼下的，红尘此时又出去了，他才放心现身。 
 “那个小楼主又对碧鸯宫有了兴趣么？”碧落不屑。石明烟，她并不是自己所承认的强者，能坐上听雪楼楼主这个位置，她靠的也不过是捉摸着楼主和靖姑娘的心思赌了一把，且，运气很好罢了。离间，这是个卑劣的手段。 
 “毕竟是碧落护法啊……一猜便中！”南楚由衷的赞叹。 
 碧落冷冷笑了笑，又问道：“想请我和红尘帮忙么？抱歉……我们已……”碧落正想表示拒绝，却被南楚打断：“不，我想请你——帮忙。红尘护法则希望你能对她保密。我知你们四大护法已隐退红尘，但是……我希望，你作为护法的身份还是有效的。换句话说，我希望你能再为听雪楼效力一次。” 
 碧落愣了愣，沉吟了一下才道：“对红尘保密？为什么？还有，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对红尘护法保密是有原因的……我以后再告诉。而这次听雪楼的目的——”南楚说到这时顿了一下。

“掌握它么？还是毁了它？”碧落接道，这都是听雪楼对一些不听话的门派惯用的解决办法。 
 “都不是……”南楚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与他温文外表极不相符的冷笑：“是彻彻底底的，让它从这个江湖上消失。不管它投降与否，都要如此。” 
 “哼……现在的我，为什么还要听从你的命令？”碧落脊梁挺直，他已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大护法了。 
 “前两天，我寻过紫姑娘……”南楚答道，却是同碧落提的问题不搭边的：“请她帮我调查一些事，紫姑娘答应了。并且……效率还是和以前一样快。” 
 碧落一震，南楚是在告诉他，紫陌已同意为听雪楼再做一次事么？ 
 紫陌……应该是理智的女子，为什么要答应南楚？还有……听雪楼这次的行动如此反常，到底是为了什么？ 
 碧落俊逸的眉蹩紧，无论如何，自己似乎都要卷入这场是非中了吧？ 
 但是红尘……要保密是么？ 
 那也好，不把她牵扯进来吧。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碧落微微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就当是，再保护一次萧楼主曾竭力打下的江山吧！ 
 “按我刚才所说的目的，碧落护法可见机行事。”南楚知道碧落是聪明人，不必多说。 
 “哼，听雪楼这次行事倒端的反常……”碧落有些嘲讽的扬了下嘴角。 
 “石楼主的意思，我也摸不透。”南楚起身，又道：“还有，听雪楼在这里安插了几个眼线，你有疑问可以去找她们。一个是厨房打杂的丫头小丹，一个是秦湘烟屋里的点儿，还有一个是秦湘琰房里的椿容。” 
 碧落冷淡的笑了笑：“绝对不止这三人吧？三楼主有些信不过我了呢。”是防着他中途停手不干么？毕竟，他们四大护法追随的是那个人而非听雪楼。 
 南楚没说话，只负手转过身去，似乎是要离开了。 
 待得他伟岸的身躯又快要隐入竹林中时，他才低低的说了句：“我自是信得过碧落护法的，只是……听雪楼，早非当初的听雪楼。” 
 那石姓少女小小年纪心机就已深沉至此，坐上楼主的位置后又喜怒无常，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却阴沉的叫人心里害怕。她其实也是防着听雪楼所有以前的下属的，同样，听雪楼中的人也都小心的防着她，彼此间的暗流汹涌早以深深的隐藏在了一下雪就是纯白一片，那么干净的洛阳听雪楼底下了。 
 碧落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释然。 
 三楼主也只是小心听命而已吧？他是成了家的人呢，听雪楼和曾经称霸江湖的梦只是年少时的事吧？断然已不是他现在的全部了。 
 都会改变呵……不论是谁，心境，都与当初不同了。 
 碧落转身，喝茶。 

 
 北邙山。 
 紫陌悄悄为黄泉做好午饭，心知这少年昨夜练了一晚的剑，不肯休息，此时必然还在沉睡，她思索片刻，还是留下了一张字条，匆匆收拾了细软，便离开了。 
 临别时，她又去了趟埋葬萧、靖二人的地方。 
 “楼主，靖姑娘，以后一段日子里，就让黄泉守着你们吧……”紫陌蹲下身子，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抚摩着脚下青草茂盛的土地。 
 “楼主，我有时经常的挂念你，想着若不是你，紫陌现今还是在那纸醉金迷的烟花地里堕落吧？是楼主你，救了紫陌呢……” 
 “本想一直就这么守护你和靖姑娘的……” 
 “可是，红尘和碧落这么久都没回来呢……三楼主又托了事给我……” 
 “我本不想答应的……都离了听雪楼到这儿了，还作甚听他们的？” 
 “但……后来想想……那听雪楼是楼主和靖姑娘那么拼命壮大起来的……总觉着，为它做事，还是为楼主做事呢……” 
 “我还想念在听雪楼做事的那段日子呢……虽然不比现在清净，平静，却总是充实着的……有事可做，还可以，整天的见到你们……” 
 紫陌的絮语突然听了下来，半晌，才又轻轻道：“楼主，靖姑娘，等会儿黄泉醒来肯定会来找你们的……到时……”楼主和靖姑娘帮我劝劝他……叫他不用再下山找我了，我出去办些事，过段日子会回来的。 
 紫陌想这样说。 
 却知道不可能。 
 黄泉那边，看了那张字条，就会想通的吧？ 
 不在耽搁，紫陌起身下山。紫色的身影在山涧小路上越来越远…… 

 
 碧鸯宫外，红尘坐在一棵大树的支干上，望着西南那在大雾若隐若现的众多山峰，眼神悠远。 
 碧落这两日又怀念起小妗了吧？这里毕竟是他和她曾留下回忆的地方呵……

没有错，所以，他要好好的看他心爱的女子，直到再也留不住她，再也见不到她为止。 
 这样心底便有了她的模样，可以供他寄托汹涌的思念。 
 他是忘不了她的。 
 这一世都不成。 
 颜拓远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他突然之间很想作诗呢！ 
 红尘却将目光投向他的身后。 
 离他不远处的树下，分明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秦湘琰！是她！是他的妻子。 
 她用那样淡然冷定的眼神望着他们，却令红尘觉得说不出的异常诡异。 
 以她的性格，不是应该气恼的冲上来阻止他们再交谈吗？ 
 为什么现在有了这么宽宏大量的气度？ 
 秦湘琰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竟又慢慢转过身去，无所谓似的离开了。 
 背影有些孤单，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委屈，却没有半点戾气。 
 有些可怜啊……红尘细微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颜拓远真的有些对不起她。 
 “你应该珍惜身边的人……”红尘突然开口，语气不自觉的有些动情：“她才是能一直陪着你的人。何必为了不可以在一起的人离开她？幸福有时就在身边的……” 
 “可是我只喜欢你啊！”颜拓远还是固执的说。 
 “喜欢能有多久呢？”红尘喃喃道：“喜欢可以让一个人一辈子保留对另一个人美好的印象么……身边的人因为轻易的就可以得到所以就不在意么？真麻烦……感情，真麻烦！”红尘的眸子迷离起来，颜拓远甚至觉着她的话说到最后都不在对他而说的，而是对另一个让她感到烦恼的人说的，那个人，是上了她的心的……但，是谁呢？ 
 蓦的，颜拓远脑里浮现出碧落俊美的面容。 
 他的心一紧，他们之间的确是有些暧昧不明的…… 
 “颜公子早些回去吧……还是同娇妻多聚聚的好，再过几日，我们要请你离开回颜府，你父母也担心的紧。”红尘终是恢复常态冷定下来，言谈也客气了，说完这句后就径自离开了。 
 颜拓远望着她娉婷的身影，止不住的挫败感涌上来。 
 他自幼就是衣食不愁的公子哥，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红尘，这女子这么独特的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成了他最旖旎的梦想，却偏偏无心于他，令他不知所措，却仍是那么想尽力的去争取她。 
 
 颜拓远疲惫的仰头，残阳如血…… 
 
 

 红尘无端的就恼了起来。 
 不知为何，脾气骤的就上来了。 
 这是生谁的气呢？ 
 颜拓远？亦或自己？ 
 又是在气些什么呢？ 
 红尘用力摇摇头，烦躁起来，一路上风般驰进甘泉阁，正好瞅见碧落悠哉悠哉的品茶呢，也不知怎的，就骂出声来：“没事干了么？喝的哪门子茶？” 
 碧落立时一愣，差点将茶水吐了出来，他缓缓扭过头，怪异的盯着红尘看，然后突然就笑了，道：“我说怎么着，红尘姑娘生气了！谁惹着你了？” 
 红尘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脾气差起来，一向的冷静自持也不见了，且又对着碧落，无名火就是想发出来。 
 “我不知道！”她硬邦邦的答道。 
 “真的不开心？”碧落起了身来走到她身边，认真的望了她一会，语出惊人：“感情上有事想不开了么？” 
 红尘霎时一惊，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感情上不顺心？ 
 碧落看出她的疑惑，又随便的笑了笑：“以前像你这样子生气的女孩子，我见的不少。” 
 红尘听了这句话，本来渐渐冷静下来的心忽的又不舒服了，她冷冷的哼了一声，道：“我倒忘了呢！碧落护法以前可是风流的出了名的，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 
 这话说的相当刺耳，再迟钝的人也听了出里面的讥讽，更何况碧落是个聪明人？他只得跟着苦笑：“红尘你心里若不舒服，便出去跟我打一场怎样？”她这回是气的不轻，若真不让她把气撒出来，再晚些她还指不定闹的更厉害呢！ 
 “好。”红尘倒也利索，二话不说就甩出长鞭，一鞭子已是对着碧落当头抽过来。 
 “哎？”碧落急急闪身，鞭子从他身侧堪堪落下，带着风声抽在了地上，扬起“啪”的声响。 
 我不是说了出去打一场么？碧落无奈的看着毫不留情的红尘，飞身后退出屋，好歹也不能拆了人家的甘泉阁啊！ 
 红尘的鞭子更不含糊，跟着就追了出来，碧落只得举剑隔挡，又怕伤了红尘，鱼肠剑也不敢出鞘，端得狼狈起来。 
 红尘望着碧落躲也不是，接也不是，难得流露出的像孩子般的为难神情，立时觉着有趣起来，鞭子舞的更快，也无声的抿了嘴角笑。 
 碧落呆了呆，他倒是很少见的红尘笑。 
 她其实长的很漂亮，笑起来更是说不出的娇俏，若是再笑的灿烂些，怕是更讨喜的丫头呢！

红尘又轻轻的别过脸，心道自己胡想些什么呢？就这样安静的听他弹琴好了，或许……日后，他们能回到北邙山，这样的琴声自己能听一辈子？ 
 碧落坐在下面，修长的手指抚过一根根的琴弦，不经意间，他也会抬眼，似乎是无意的搜索着红尘的身影。 
 其实，他是知道的。 
 每次他弹琴，只要她也在，就一定会静静的在一旁听。 
 在这甘泉阁住了不过几日，他却享受起来，觉得有些像是遇到了知音，有人愿意用心的听他所弹的这些萧索的曲子。 
 细雨蒙蒙，楼上楼下，两个人，两种心境。 
 椿容便是在这时候闯进甘泉阁的。 
 红尘只在楼上瞅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走了进来对碧落说了些什么，然后碧落就微笑着点头起来。待那小丫头离开后，红尘一个利落的翻身，便从二楼落到了一楼。 
 “她怎的突然来找你？”红尘好奇的望着小丫头的背影。 
 碧落没有马上答话，只摆摆手，才道：“小事而已。” 
 “我看着不像。碧落，她为什么来找你。”红尘盯着碧落的俊容，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发现什么，却不得不承认，碧落是喜怒不行于色的高手。 
 红尘总觉得，这次追着颜拓远来到碧鸯宫，该是她的事，与碧落并没有太大干系。她本也想，就这样平静的在这住几日，然后带着颜拓远回去，完成把“他”带回给他爹娘的事，就再回到山上隐居，怎知，事情一路发展至此，似乎越来越有些不对，碧落好像一直对他隐瞒了些什么，红尘的直觉告诉她，此次的碧鸯宫之行，不那么简单。眼下见有个不知哪来的丫头找碧落，她更是疑虑，无奈的是碧落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 
 “真的没什么，你毋多虑。”碧落笑的依然不慌不忙，好象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是么……”红尘也不追问了，嘴角微微弯起，眉眼染上俏丽：“那算了，我也不问了……反正，碧落你是打定了主意只字不漏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别生事端的好。” 
 “……”碧落不言语，只转过身去，红尘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着急，来甘泉阁这么些日子，头一次气定神闲的坐到桌边品起茶来。 
 红尘心里清楚，碧落必有所动作，所以自交谈之后，一直在旁小心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夜晚因为下过雨，天还是阴沉沉的黑着，像一匹巨大的黑色丝绸荡在上空。晚上有丝凉意，红尘反倒清醒，用过晚膳后，一回到甘泉阁，红尘就熄了烛火静听楼下动静。 
 果然，过了大概一两个时辰，碧落就英姿飒爽的出门去了。红尘将全身真气汇于脚尖，足下轻点，跟了出去。碧落虽武艺高超，听力极佳，在追踪这方面还不是红尘对手，是以，对于她的跟踪，他当真一点都没察觉到。 
 烟阁。 
 烛火摇曳，美人如玉。 
 秦湘烟显然是用心打扮了一番，描娥眉，点嫣唇，面容端的如画，娇艳动人。

红尘小心的隐蔽在附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碧落和秦湘烟功夫底子都不低，耳力自然不差，她不敢太过上前。 
 碧落进了屋后，秦湘烟便吩咐了人端来了几叠精致的小菜，共同品尝起来。秦湘烟言笑晏晏，碧落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流蕴集，两人在屋里灯暖菜香，言谈甚欢，可苦了蹲在外面的红尘。她既听不见屋里人的谈话，也不愿就此离去。 
 夜晚蚊虫都愁没粮食呢，见到红尘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家还不全扑了过来？好在红尘还随身带着不少毒，随手撒了一把毒粉出去，倒也起到了驱蚊的效果。只是刚下过雨，天寒，红尘又衣裳单薄，一动不动的守在外面自然感到凉意。 
 一直过了子夜，碧落才走了出来，红尘不知道他和秦湘烟到底谈了些什么，只见他表情时而凝重，时而自嘲，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回去的路上，红尘对于自己跟踪的掩饰，可就大不如刚才了。 
 过了子夜，这路上本就寂静不少，偏红尘刚刚一直藏在树间不曾移动，现下见碧落出来，又要立刻动身跟上，连抖抖立麻了的腿的工夫都没有，即刻又运气使起轻功跟了上去，腿脚自然不如方才麻利。 
 碧落本是一直沉思着刚才同秦湘烟的谈话的，机敏的耳朵却总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似乎是衣袂飘动的声音，又有足尖轻点树干的声音，虽然都很微弱，却仍是被他捕捉到了。 
 有人跟踪他！ 
 碧落停下脚步，扬声道：“阁下追踪在下这么久了，不妨现身明说话！有什么想问的，在下亲自解答！” 
 红尘愣了愣，倒未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不禁有些懊恼，又有些心虚，但仍是跳了出去。 
 “红尘？”碧落有些好笑的望着来人。“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碧落护法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去和秦姑娘把酒言谈。”红尘微昂起头，睨着碧落，在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都知道了啊……”碧落有些感慨，红尘果然不可小窥，看来她是从甘泉阁开始一路跟着自己的，而自己却没有察觉半分，可见她的轻功和追踪之术皆属上乘。 
 红尘别过脸去，声音冷冰冰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碧落，不要瞒我，你到底计划了些什么？”她受不了这种两人之间存着秘密的隔阂，她本能的觉着他和她是抱着同一目的来的，就应该共进退，彼此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不应有什么秘密。毕竟……在这偌大的碧鸯宫之中，他们，才是一路的。可是碧落，为什么把事情越来越神秘化？是她太不值得信任么？ 
 想到这，红尘心里像堵了一块东西般硌着难受，是她……不值得信任么？ 
 碧落本是不想瞒她的，毕竟他与她是同僚，且关系日渐熟悉起来，可是……这件事不仅南楚特别交代过他不可告知于红尘，且今天和秦湘烟谈过话之后，事情更显复杂，他自己也觉得何必多扯一个人进来呢？想了想，他只能说出一个理由：“你会感情用事的，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 
 红尘垂着首，没答话，半晌抬头，眼眸在黑夜里明亮的尖锐，她浅浅笑了笑：“是么……你还是在找借口啊……” 
 碧落触及到她的眼神后，心里一震，他看的出，那笑容根本未及心底，反倒冷漠的吓人。 
 “是不是，和颜拓远有关你才会以‘感情用事’作为借口来搪塞我？”红尘又开口，声音有一丝迟疑，更多的则是镇定，“你到底还是欠我一个解释。” 
 碧落不置可否，转过头去，向甘泉阁散步一般走去，懒散的对红尘说道：“今夜风很清爽呢，红尘。” 
 “是呵，这样的夜空，阴沉沉的……”红尘闭起眼睛，青丝在风中轻舞。 
 “红尘……”碧落突然问道：“你寂寞么？” 
 红尘沉默了，好半天没有答话。 
 “我……不知道……” 
 “自从飘泊江湖以来，我就不知道……不寂寞，是什么滋味……” 
 “所以我……也谈不上什么寂寞……” 
 碧落一震，他在红尘淡然的声音里，分明听到了一丝脆弱，不是完全的冷漠……那么便是，有些寂寞的。 
 “一次感动都没有么？在听雪楼时也没有么？”碧落半侧着脸，低低的询问。 
 红尘伸出手，轻轻用食指缠绕着自己肩前垂下的几缕青丝：“恩……也不是的……有时侯，有那么几次，被靖姑娘的话，说到心底去过。”可惜那个人，已经永远长眠于地下了。 
 不是不知道，她与楼主，彼此都是好强的人，只是不明白，他们明明相知，为什么心底还有那样深的鸿沟，彼此猜忌？ 
 提到阿靖，红尘和碧落都淡淡叹了口气，想到那对人中龙凤的决绝，难免惆怅。那是他们打心底佩服并愿意效忠的对象，却已不能再坐在听雪楼里指点江山了。 
 没有谁错了。 
 只是都是那样的性格。 
 或许是可悲的，两人之间还是那样的不信任。或者说，彼此都不愿意低头。 
 凉风习习，不知不觉间，甘泉阁已近在咫尺了。 
* * * 
 华美的碧水居，是向小柳的住所。

眼下刚用过晚膳，向小柳懒散的靠在锦椅上，膝盖头趴着一个少女，正是秦湘琰。 
 秦湘琰显然是在对娘亲撒娇，嘴角向上扬着，模样倒也可爱。 
 秦湘烟不动声色的走进来，望到这样画面，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素净的手紧紧攥住了薄薄的纱袖。她真的很讨厌，这样的画面。 
 “姐姐？”秦湘琰看不出秦湘烟百转千回的心思，还兴冲冲的对着她招手打招呼。 
 向小柳对这个长女似乎也并不怎么喜欢，见她不声不响的进了来，便皱了皱眉头，轻轻拍拍秦湘琰道：“琰儿，你先下去吧。” 
 秦湘琰看看姐姐再看看娘，似乎两人都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不敢再多耽待，一转身便走了。 
“娘。”冰冷的称呼。 
向小柳不满的蹩眉：“你不想叫就别叫，别跟那死人似的冷冰冰。亏我生的你这如花似玉的脸。” 
“怎么？娘看着我这脸不顺眼？恨它不是长在妹妹身上？”秦湘烟讽刺的笑了，“呵呵，真好，你那么疼爱的小女儿偏长的不好看！”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她是你妹妹！”向小柳站起身来，背向秦湘烟：“说吧，找我什么事？” 
“娘——”秦湘烟的语气故意温和的醉人：“我要成亲了。” 
“哦。”作为一个娘亲，向小柳的表现反常的平淡。 
“不好奇我要嫁给谁么？还是说……只要不是阿猫阿狗，于你来说，我选谁做夫婿都无所谓？”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娘不会有什么反应，可秦湘烟心里还是悄悄笼上一层冰冷。似乎是有人，一点点的把她推进一个四周都是冰的地方，事实在提醒她要不被冻坏只有让自己比周围还冷。 
“你喜欢就好。”向小柳对她不像是对秦湘琰，百般疼爱，万般娇宠。 
“是么……是根本懒的管吧？在外人和妹妹面前做足了好母亲的戏，一到单独相处便厌倦了这样的虚伪吧？”秦湘烟望着自己母亲的背影，惨淡的笑了一下，“那我告诉你，我挑的夫婿，是——碧落！” 
向小柳的背脊一僵，接着迅速转身，食指直点向秦湘烟，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悲凉的表情一闪而过，秦湘烟反倒冷静下来，她娇媚的笑着，声音里是刺骨的寒意：“我挑了一个天下无双的夫婿，娘不高兴么？还是娘觉得，这样好的夫婿其实该留给妹妹？”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做甚同听雪楼的前任护法成亲？他又为何应你？你到底是不是隐藏了什么阴谋？”向小柳一连串的质问道。 
“这您管不着。总之，请您记住一句话：因果轮回，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你同爹……逼的！”硬邦邦的落下这句话后，秦湘烟拂袖离去。 
向小柳也气恼的重重坐回木椅上，“乓”的一甩手，竟打破的上好的青瓷茶杯，里面流出了还泛着热气的碧螺春茶，无辜的等待着蒸发的命运。 

红尘盯紧了碧落，一言不发，全身却渗出杀气。 
“红尘……你不要这样……”碧落苦笑着拍拍手，想让红尘放松一下。 
“解释。”红尘不废话，眼神透着倔强。 
“没有……”碧落的头很痛。 
“不可能。” 
“真的。我喜欢她成不？”碧落在心里气秦湘烟，不是说好低调行事么？干吗刚才她耀武扬威的冲进来与他卿卿我我？这下倒好，还被红尘很“巧”的看到了。 
红尘心里泛着一股说不出的酸味，觉得全身都快软了，又说不出的憋屈，想找人打架，却更想听碧落的解释。 
如果她的耳力还正常的，那么她刚才确实听到，秦湘烟在经过她身边时轻飘飘抛过来的一句话：“碧落要同我成亲了。” 
成亲……成亲！ 
怎么可能！ 
碧落不是爱着另一个苗家姑娘么？怎的会娶她？

碧落望着红尘拗执的模样，心里蓦的有了一丝触动。 
他柔声问：“红尘，你为什么这么在意？” 
红尘瞬间便呆住了。 
纤细的指间先是指了指带着些挪喻的碧落，然后又无力的放下，最后才一转身，道：“我不知道。” 
 “扑哧”一声，碧落失笑，他也转过身，两人的背影都是那么的挺直，他微微叹了口气：“想清楚了，再来问我，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红尘。” 
 凭着他这样的话语，红尘总觉得气氛就开始暧昧起来。 
 心里烦躁，她冷淡的抛下了一句：“天热，出去走走。”人就那么一个转眼，不见了。 
 甘泉阁里，只余下碧落，头稍稍仰着，眼神里柔光流转。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入了夜。 
 小镇上渐渐平静下来。 
 月亮挂在树梢头，偶尔有打更声传来，再着就是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弄堂里的狗吠。 
 老刘家的打铁铺一早就熄了灯睡了。刘大膀子正搂着小媳妇舒舒服服的躺着呢，就听门外有“咚咚”的敲门声。 
 “娘的，这大热天的，人要睡着多不容易，哪个祖宗半夜里折腾人？”刘大膀子暗自嘀咕，转了个身，不打算理睬敲门人。 
 可那敲门的人耐心很足，就是不急不徐一声接一声的敲，敲了一阵子，刘家媳妇先不干了，她使劲推了推自家男人，啐道：“死鬼，开门去，再给他这么敲下去，今儿一宿都甭睡了！” 
 刘大膀子气呼呼的甩开薄被，嘴里还不干净的骂：“奶奶的，这人要是没要紧事，看我不揍他！三更半夜的，缺不缺德！” 
 “吱呀——”一声，刘大膀子开了门。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位姑娘家——玫瑰红色的绸缎衫子，干净明亮的一色罗裙，容颜在月色下显得清冷而娇美，身上却不自主的散发出清冷孤傲的气息。 
 刘大膀子被吓了一跳，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这才一拍大腿喊道：“哎呀，妈呀！是尘姑娘！媳妇，是尘姑娘！” 
 站在门外的，正是红尘。 
 屋里响起一阵摸索的声音，没过一会，一个年轻的妇人举着灯火小跑步着过来，一看到红尘，也惊喜道：“尘姑娘，怎的是你来了？” 
 “胡说啥呢！尘姑娘是贵人，来了才好，你赶紧着弄点小吃的，给尘姑娘吃个宵夜！”刘大膀子那肩膀撞了撞自己媳妇，嫌她怠慢了。 
 “别忙活了，刘师傅，我想请您帮我打把剑。”红尘微微扬了扬嘴角，这就算是她的笑了吧？ 
 “成成成！尘姑娘说，要打个什么剑？”刘大膀子忙不迭的答应。 
 “和以前帮我打过的一般便可。”

“尘姑娘有什么用？”刘大膀子好久不曾见到过红尘了，本以为，搬离了洛阳，就再也见不到这个特别的红衣女子，未曾想到，她还能找得到他们。 
 “刘师傅，您今天问的多了。”红尘有些淡漠，显然是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刘大膀子一愣，怎的会不明白江湖道上的规矩，赶紧陪笑道：“是是是！我老刘糊涂了，问了尘姑娘不该问的问题！那尘姑娘什么时候要剑？” 
 红尘微微思索了一下，道：“一天可成？” 
 “姑娘当我是神仙呢！要打好剑，一天自然是不成的。”刘大膀子苦笑。 
 “两日呢？” 
 “这……”刘大膀子挠挠头，有些犯难，支吾了一会才咬牙道：“行！两天就两天，我不吃不睡也替姑娘把这剑打出来。”打好剑，费得不仅是打剑人的心神，更是要捕捉的出好铁中的剑气，一锤子都马虎不得。他答应了两日完成，的确是有些勉强了。 
 红尘看出了刘大膀子的为难，轻轻抿了抿唇，道：“两日半吧。后日午时，我来取剑。” 
 “没问题。”有的宽限，刘大膀子气势顿时足起来。以前是替眼前的女子打过剑，什么样的好铁能与这女子投些缘，他心里有底。 
 红尘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了。 
 眼看着红尘迈出了大门槛，刘大膀子终于还是捺不住疑惑，低声问道：“尘姑娘，您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搬来西南的事？”以前在洛阳，临走是时候就已经是好长时间不曾见过的了，她又怎知他们在西南落脚？ 
 “倒也巧，经过这时，留意到街边有个刘姓铺子，我多瞅了两眼，真是刘师傅的。”红尘顿了顿又道：“我的第一把剑就是刘师傅打的，您的手艺，我信的过。” 
 红尘离开，脚风不急不缓，走在青石板的路上竟无声息，那抹冷傲的红色一转眼就离刘大膀子的视线越来越远，慢慢变淡了，隐去了街角。 
 刘大膀子在暗夜里出了一身冷汗，这女子，纵使认识多年，依旧摸不透底，便是那功夫，也深不可测。 
 幸亏了，没有得罪过这位姑娘。 
 其实，于刘大膀子一家子心底来说，对红尘，是感激的。 
 差不多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红尘，还是个小小的少女，眉宇间却是对任何事物都不信任的冷漠和疏离。 
 刚到洛阳这样暗里波涛汹涌，人才济济的地方，这样的少女，丝毫引不起别人的在意。 
 那日是傍晚了，刘大膀子刚娶了个媳妇，每天都美滋滋的早收摊，他家不在洛阳城里，要回去也得一个时辰。 
 收摊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少女。 
 十五、六的年纪，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一把短剑，要打的利一些。”两锭银子凭空抛了过来，还落下一个硬邦邦的要求。 
 “行，那姑娘后日再来，我把剑给你。”见这少女出手如此大方，刘大膀子也挺乐呵。 
 “不，我现在就要。”那时还叫红儿的少女，已明白江湖生存的艰难，平时交手，万不可一下露底，她精擅于下毒，却也学了不少的剑法，她是倔强较真的孩子，学剑法也是快的不行，又肯下心思练，自是不差的。于是想打把剑，江湖行走，先是用剑与对手过招，再伺机下毒。 
 “姑娘，小的要收摊了……”刘大膀子无奈的摆手。 
 “你那里明明有把半成品，你现在用心，一个时辰足以打好一把短剑。”红尘眼尖，一眺就眺到店子深处打得刚刚成型的剑。 
 “姑娘……那是别人的……”刘大膀子哭笑不得，这小姑娘定是初入江湖，不懂得规矩。

“哎！哎！”刘大膀子赶紧应着，接过红尘手里的剑，偷眼望了她一下，依旧是俏丽的面容，却少了几分杀气，冷若冰霜的模样比起以前来平和了些许。 
 这是又，长大了一点点吧？ 
 时光飞逝啊。 
 人终究会成长的。 
 “姑娘……”犹豫了半晌，刘大膀子才小声开口：“姑娘还记得我么？” 
 红尘怔了一下，细细看了刘大膀子一眼，才微抿了抿樱唇，道：“记得的。” 
 “记得便好！记得便好！”刘大膀子欣喜起来，“三年前……还是多谢姑娘相救了！”终是老实人，不愿欠下什么救命之情，刘大膀子赶紧向红尘道谢，并道：“以后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这说，姑娘救过我们一家，为姑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说着说着，手上也不含糊，已利索的打起剑来。 
 “不必，当时我也是拿他们试着练剑的。”红尘甚是客气，又道：“师傅，我五日后来取剑。” 
 “成！”刘大膀子爽快应道。红尘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刘大膀子亲眼瞅见那丽影一转，便进了听雪楼大门。 
 原来，已经是听雪楼的人了。 
 刘大膀子望着手上的汉铁，看出了它的珍贵。打出来的话，是把好剑吧？ 
 后来，红尘又来往了几次，刘大膀子也知道了她的名字。红衣女子已处在了江湖是非之中，是那听雪楼名动天下的护法了。 
 

 深夜，刘大膀子叹道，也是好久的事了，一年多前就再没见过红尘。反倒是现如今，在这荒凉的西南小镇又碰上了。 
 他转过身，合门。 
 各自都经历了不同的事，每个人，都是如此。而那些漂泊不定的江湖人，归宿到底在哪儿？ 
 谴走了送来宵夜的妻子，他闷闷的去打剑了。 
 他只是一个市井平民，还是安守本分的好。 

 西南天气阴晴不定的，转眼间，又下起毛毛细雨来。红尘蹩了蹩眉，继续低下头想寻间客栈休息。 
 她是不打算回碧鸯宫的了。既然碧落什么都不肯说，她心里也是自有打算的。 
 一定白绢伞横到了红尘头上。上面还用彩线绣了朵鲜艳的牡丹。 
 红尘诧异的回头，就看到紫衣女子永远温婉娇媚的笑。 
 “紫陌？”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接着便是疑惑：“你怎的也在这？” 
 紫陌掩了唇轻笑，举手投足间掬不尽的百媚千娇：“你和碧落都在这，我怎好意思不来？更何况是这样大的事。” 
 “这样大的事？”红尘疑惑，“什么事？” 
 “恩？”没料到她会这样问，紫陌也迷惑起来，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眨眨眼扬起唇角：“原来碧落什么都没告诉你。” 
 “紫陌……你知道吧？你也是知道什么的是么？”红尘心里一紧，有些悲凉的在心底叹道：原来，当真是只有她什么也不知道。原来碧落……终究无法对她全然信任。 
 大概是看出了红尘的心思，紫陌摇摇头道：“红尘，你要相信碧落，他不告诉你的事自有他的主意，你莫要乱想。” 
 “哼……”红尘冷冷的笑了一声：“他都不信任我，我作甚要信他？既然你们都瞒了我，我便也有自己的打算，真相迟早都是要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