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阙春没指望丞和雅直的感情会变好，只求和睦相处。但合作久了，那两人却意外找到了相处的平衡点。他们一同工作归来，以同样的姿势叼着冰棍一前一后的走进书店。雅直刻意学着前方坐标的样子，驼着背冷着脸，不协调到极点。阙春咂舌：“喂！鹅妈妈！来一下！” 丞钻回柜台里，脸色灰暗：“叫谁啊……” 两人一颠一倒地靠着柜台，不远处的过动儿穿着暗灰色的斗篷式外套，里面是颜色鲜艳的T恤和牛仔裤，配一双军靴，正在少女漫画、荷尔蒙科学和神算命理书架附近转悠。为什么这件衣服？为什么这双鞋？为什么是漫画和命理？！他是个从头到脚写满“为什么”的人。但和他越熟，越是不想问。 “别和地球人混太熟呀，宇宙人。”阙春说。 “……” “到时候你要负起把小狮子推下悬崖去的责任，穆法沙！” “你在叫谁啊！” 雅直找到想看的书，跑回柜台汇报：“这些全部要借。”果不其然，是一堆和Ｔ恤颜色一样鲜艳的少女漫画、哺乳类交配行为解析和易经推算。 “这么喜欢看少女漫画啊？”阙春扫描条码问。 “里面藏着宇宙和外星人的秘密。” “这么厉害？是哪一本？” “全部！” 不，那只是斋藤千穗的《幻影剧场》而已。主角到配角都是地球人。为什么！你的漫画里都画了些什么？但是，不能问。问就输了。雅直在柜台旁边坐下，埋首阅读。丞躲进柜台里，等待新一轮任务，一边合眼休息。充满油墨芳香的书店里只有轻音乐、隐约的交谈，和书页摩擦声。进入梦乡之前，他身后那个恼人的声音又开始嘀咕家禽养殖和黑死病的事。他紧闭双眼，拼命追随睡神。越是不想承认越是真的。他确实就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个烦人的弟弟。又过了好几个月，“蜂鸟”变成四个半人。弟弟找到了新的烦人目标。　尹空从蜂鸟获得相对高额且稳定的收入，辞掉餐厅的打工，就近待在书店里工作。为了各种文字作业常要研究邪门的资料，桌上的书要有多怪就有多怪。《七百七十七种成佛的方法》《你不过是一颗神经元》《吸血鬼什么的最讨厌了》《上帝真的是外星人》…… “要怎么样才能让剩下的猩猩也进化成人……？”尹空叼着笔杆。工作是生物学二年级的论文。委托人学力有限，想象力却十足，无心付诸劳动，又爱标新立异，潇洒地抛下《猴子即是新人类》的题目。 “人和黑猩猩不是共享98％的基因吗？这样写不行吗？”桌子另一边的雅直从少儿漫画中抬首，“你知道一战的时候，南非的部队里，有一个叫做杰基的狒狒当上了一等兵吗？他和其他士兵一起作息，有配给，有军饷，还有制服。因为战功累累，荣升下士。1921年死在主人的农场。” “这是什么书里写的？” “《吉尼斯动物事迹》。” “但是，这是动物的进化。好像已经没有人类还在继续进化的证据了。” “啊，这样想就错啦。你没有在进化，可是人类有啊。” “……你在……骂我……吗？” “不不，大部分人都是猴子啊。我们是最近几万年才进化成人类的猴子。而真正的人类早就进化成新人类了。这样想是不是视野开阔很多？”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写啊。又没有考据！” “有啊。你跟我的智商差距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敢说啊，你这个……”她前探，压低他手里的漫画，“这把年纪还在看《狮子王》的家伙！” “《狮子王》是永恒的经典。” “你别和小孩子抢经典了！” “小孩？它是少儿不宜的成年书籍。里面全是凶杀、**、**……” “等、等、等一下，你看的到底是什么？” “唉？你不知道吗？男女主角的辛巴和娜娜是亲兄妹耶。狮子的交配行为是一夫多妻，最后辛巴回到部落代替父亲，所以他的妈妈姑姑阿姨们……” “等一下！别说了！”你到底用《哺乳类交配行为解析》做了什么？！ “动画里不是有很多母狮子睡在公狮子旁边的画面吗？虽然忠于现实……但拿给小孩看，不觉得很**？” “竟然把经典说成是**？！” “唉？就是说只要是经典，**也没关系吗？” 啊啊啊啊啊…… 尹空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丞把装着新论文提纲的资料夹拿给尹空，刚好途经这番对话。雅直向后靠，抱着椅背晃悠：“啊，穆法沙，是不是很**？” 丞僵了一僵，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


14 自从和委托人谈判破裂，尹空和小芝离开住所，搬到立神桥附近，阙春介绍的小公寓。离书店不远，常来茶屋解决伙食。自入冬起，合力完成了几次工作，默契还不算好。这时，接到“拯救加纳利大作战”的任务。委托人是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她外出散步，几次碰见一条模样凶猛但垂头丧气伤痕累累的加纳利犬。应该有人饲养，过度顽皮才逃家又迷路。她按照狗名牌的地址，牵着它找主人。对方是穿着体面、态度高傲、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事件并未平息，自那之后，加纳利还是常逃出来夜游。女生仔细检查之下，发现它的腹部皮毛下竟然有许多烟头烫伤。原来是常被虐待，才失去了猛犬的尊严。她打电话给报社、动物管制，甚至报警，但报上狗主人的名字后，对方就再无回音。她跟踪了几次，确认对方的上班地点是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楼中的一座。不管楼层还是职称，总是越高人越坏。加纳利仍然伤痕累累，逃跑的勇气抵不过回家的忠诚。再过一阵子，应该会完全失去逃跑的力气。 “要接吗？”阙春问两个男生，“我对狗没有办法。” “对付这种人，也不能硬碰硬。”丞说。雅直埋首《室内装修最新情报》没有反应。沉默半晌，好像找到答案似的抬起脸笑：“你们发现了吗？就算是门，被使用的方式也不同。家里的门，常常是站在内侧上锁。办公室的门，则是在外面上锁比较多。” “……接还是不接！” 雅直点头：“我去找资优小美女们帮忙！” 小芝看过工作内容，眼也不抬：“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 “变态？” “咳。呃，小时候一定虐待过一两只动物吧？”那是身为变态的荣耀吧？她盯着文案，不置可否。不置可否就够了。他继续说：“唉，要怎么样快速制伏恶犬？” “竟然有你不知道的事？” “啊哈哈，没有书会教虐待动物啦。” “麻醉枪。” “找不到那么高级的东西呀。有更加平民化一点……的吗？” “酒。” 虽然找到答案很好，但这样，也就间接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吧？就算是雅直这种白痴，也懂得不该问的极限在哪里。冬天的临仓干燥寒冷。11月初已经下了第一场小雪。按照商定的方案，二人一同前往流浪动物收容所，收集任务需要的活道具。尹空原本担心我行我素的小芝一定跟雅直水火不容。结果证明，她竟然对他形式多样的滔滔攻击完全免疫。果然只有怪胎才能包容怪胎。经店主指引，两人来到充满了异味和号叫的阴暗小屋。四面墙壁排满笼子，里面装的不是病气就是杀气。生人的味道唤醒了兽性，嘶吼声好像被压住音量键的电视，不断飙升。 “怎么样？可以吗？”雅直问。小芝解开衣领，推开帽檐。苍白纤细、棱角分明的脸脱出阴影。眼角眉梢像四季冻住的池塘，纯真里渗出肃杀。号叫声似乎变小了。她弯腰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划在铁笼上，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快速的规律的碰撞声，和她冻住的眼神一起检阅着每一只野兽。阅兵完毕，她停下脚步，突然挥动手腕，树枝抽在铁笼上，断成两节。没有声音了。雅直注视着那瘦小的背影，仿佛看到别的东西，下意识退后一步：“这……根本不需要酒了吧。” “就要这只。”树枝指向一只仍然跃跃欲试、隐隐现出牙齿示威的加纳利。店主小声说：“小姐，这只不太好哦。它咬伤过好几个人，听说最后一个主人已经无法使用右手了。” “是这样啊……”她上前一步。冰冻的池塘被危险的挑战融化。这才是身为变态的荣耀。她笑：“那就要这一只。”

15 作战会议。由阙春冒充报社记者，与目标预约电话访谈。定在临近下班的时间，意欲等人群散去，方便作业。再由小芝、恶犬，和尹空接棒。
“如果对方不肯聊太久，挂电话怎么办？”尹空提问。阙春回答：“就失败。” “不肯放我和狗进去怎么办？”小芝问。 “失败啊。” “……如果大厦的火警铃不响怎么办？” “失败。” “……” 各种角度来看，已经注定失败了。
尹空转向小芝：“太危险了吧？” 期待中的附议自然没有出现。
小芝摇头：“不会啊。”
“会啊。会坐牢啊！”
“哦。一起坐？”
“……”坐牢也是盗贼的使命之一。只好一起坐牢了。散会。
然后来到注定失败行动日。
傍晚，天色渐暗。尹空、雅直、小芝和恶犬坐在车里，监视着夕阳下的铜灰色建筑物，等待阙春的暗号。他此时坐在打烊的书店，和位于大楼顶端的目标讲电话，试图拖延时间。几乎用光褒美之词，极尽奉承之能事，大厦门口仍然有零零落落的上班族走进走出。
“呜哇……好恶心。”雅直咂舌，“这种马屁也拍得出来！雅典娜的伸缩性真强啊！” “嘘——”尹空捂住他的嘴。一旁，恶犬打了个带酒味的嗝。就快恢复成猛兽。
“别再等了。”丞骑着机车，停在大门另外一边待命，“进去吧。他挂电话就糟了。”
出发。尹空穿着上班族的套装，畅通无阻通过大门，穿过走廊，来到安全梯，点燃了一支烟。四下无人，只剩她和墙上的火警铃开关。
另一方，小芝牵着恶犬，在正门的管理室问到目标人物位置：“我是帮他遛狗的人，听说他今天会工作得晚一点，现在把狗送来给他。”加纳利长得大同小异，管理员轻松放行。她夹在归心似箭的稀疏人流中，畅通无阻地抵达高层。
目标办公室在走廊底端，果然发出光亮。还有几个没下班的同事，朝她看了几眼，又继续低头整理杂物。阙春大功告成，顺利交棒。
小芝走近敲门：“有人把这条狗送到楼下，名牌上写着你的名字，送过来可以吧？” 目标刚从阙春足个钟头的疯狂赞美中回神，脸上还残留餍足的表情。他抬头看看小芝，渐渐恢复理智。这个穿运动衫，运动帽遮住大半张脸的女生他没有见过。再向下打量，是怒瞪着自己的猛犬。眼熟的名牌，眼熟的链子，好像是自己的狗，又好像不是。互相之间的打量似乎无限延长。成败在此一答。牢门就在眼前。鸦雀无声。
“嗯……”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不愿和不相关的人说太多似的，傲慢地牵过电话听筒，将椅子转了个圈，背对门口。 ……牢门奇迹般地关上了！ “打扰了。”小芝松了口气，在狗屁股上推了一把，退出房间。然后，从外面锁住了门。办公室的门，在外面上锁比较多。目标的退路完全封死。万事俱备。
“可以了。小空。”她说，掏出一把哨子，吸足一口气，吹出人类听不见的音律。一秒钟之内，厚重的墙壁另一边传出压抑的狂吠，之后，从细微的响动，到奋力挣扎，然后是天翻地覆。几乎同一时间，尹空按下警铃。铃声大作。天翻地覆的骚动全被震耳欲聋的铃声盖住。被封死的目标，此刻正在绝境中，孤独地催死挣扎。硬要说的话，这次偷的东西，应该是“尊严”吧？大楼正门争先涌出西装裤、领带和白衬衫。
尹空登上楼梯扶手，将香烟对准上空的烟感器。
十几秒钟后，花洒大开。大厦开始号哭。她浑身湿透，跟着疏散的人流跑回车里，接过毛巾包住头发。引擎发出短促的低吼，银色甲壳虫蹿了出去。
小芝靠着墙，还站在惊天动地的那个房间外。四面八方喷射来的水滴和急促恼人的铃声，奇妙地填补了她心中的洞穴。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骚动停息，打开门。
绕过室内狼藉，在目标身上搜索片刻，找出一串钥匙。恶犬的身上也一片狼藉。即使是恶犬，只要被战争需要，就会变成勇猛的将军。将军与小芝对视片刻，乖乖跟着她走入雨中。万千水滴洗净晦暗的空气。丞接过钥匙，驾起机车，带小芝与将军融入车流。恶犬要回笼。也得营救忠**给新主人才行。


16 尹空擦着头发，从车后窗遥望高耸的大厦。金玉其外，肃穆坚忍。
“万一他跟警方说，自己被别人的狗袭击怎么办？”她问。
“那就请他找出自己的狗来啊。”
“总觉得他那种位置的人，不会轻易甘休。”
“啊哈哈，对啦，所以不能被他看到脸。”他笑，“不觉得人很狡猾？”
“你是指哪里？” “除了人类以外，还有什么动物会用露出牙齿的表情表示友好啊？有吗？狼、熊，还是猫猫狗狗，露出牙齿不都是攻击前兆吗？你不想知道吗？”
想知道，但是不想承认。她嘀咕：“人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因为想要交配啊。” 呃…… 她有不好的预感。
雅直说：“你知道自然界的雄性为了留下子嗣，有多努力吗？费尽力气捡枝筑巢，不但要长得美美的，还要为了雌性和地盘的所有权争个你死我活。你们这些雌性，也别太过分了！”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她一掌推歪他的脑袋：“你在教训谁啊！” “总而言之，再怎么坏的人，也是为了交配。”
完全错误，但又说不出哪里错的总结。
“你说得真是义愤填膺感同身受啊……”
“雄性的悲哀，你是不会懂的。”
“好不想懂……”
“很多动物的雄**配之后，不是会立刻死掉吗？像是蝉会枯竭而死，或者像是蜘蛛，被妈妈吃掉当成胎儿的养分。我问你。”顿一顿，“如果人也是，只要恋爱就会死，你还会恋爱吗？”
嗯……她暂时答不上来。试图从后视镜里寻找他的表情，但映出的只是一张专心注意着路况的认真的脸。如果交配就会死，想要交配的人一定很少。但是，如果不用交配，也许，就没有那么多坏人了……吧。

17 打烊后的书店，只有图书阅览区开着灯。桌上是热腾腾的火锅。系着围裙的阙春，一会儿放调料一会儿加菜，等待大军归来。先进屋的是“无厘头小分队”的雅直和尹空，迅速围坐桌旁，垂涎欲滴。
白天播放着轻巧的沙发音乐的音箱，现在播放的是Electric Light Orchestra的《Mr. Blue Sky》。 “嘿，有漂亮脸蛋的你呀，欢迎你成为人类的一员，蓝天先生虽然你已经够努力了，但黑夜先生还是紧追不舍，没关系哟，我会记住你现在的样子。”
不一会儿，“面无表情小分队”顺利归来。小芝送将军回巢，丞带忠犬给它的新主人。都不免一番折腾，两人一身狗味和抓痕。蒸汽染上每一张脸。雾蒙蒙的窗子上留下小芝的亲笔题字：死！雅直添上一笔：饿死！尹空添：♡ 高汤滚滚，香气迎面扑来，可以吃了。 “好香。这是什么？”小芝兴奋。 “狗肉。”阙春回答。 …… 静。　呃。
“哈哈哈……”雅直笑。 “不好笑！”尹空面露囧色。
“他闹你的。外星人是不能吃狗肉的啦。” “谁是外星人？！”小芝惊奇。 “那两个人啊。”雅直指指丞，“你看他身上的抓痕都已经愈合了。”
“别说啦！”尹空阻止。
“真的啦。不信你用刀子戳他，戳心脏！伤口会立刻愈合。”
怎么可能戳得下去？！她想，但身边真的疾速戳出一双刀叉，向目标心脏袭去。
是小芝紧握凶器，毫不犹豫。
尹空连忙拉住：“这是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戳心脏。”
“别戳！不许戳！快住手！”
“独戳戳不如众戳戳？”
阙春不打算插手。他起身去换刚好听完的CD。下一首是Ida Maria的《Cherry Red》。冬天刚过半。距离未来的大厦求婚、电力偷盗、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的小芝，和神鹰从大厦顶端飞下来的画面，还有一年又九个月。


分开的那些日子你还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