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他记不起那是什么时候,也记不起是过了几年、过了多久;然而他的脑海中的确拥有这一幕,记忆里是一个落着深深冷雨的夜晚,它看见它熟识的那个男孩跑出了它的领土。
跑着,跑着,跑着。咬着牙跑着。
大雨与夜色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躯吞没,他只能远远地看见他的银发,看不清凌乱的发丝下掩盖的神情。
他哭了。它这样觉得,凭着百年岁月带来的洗礼,可怖的直觉。那个孩子看起来….痛苦极了。
他从这里逃离。它和他一样混乱恍惚地想着这个事实。
逃离。
有那一瞬它回想起了自己最初的职责——
身边的老柑橘树摇晃着它苍老僵直的身体,声音呆滞,微微颤抖:“今天…..今天是他的八岁生日……….”
——成为家族永不背叛的依靠,唯一的予人安宁的归处,那静默而高耸的城堡。
绝不背叛,也拥有家族毫无保留地信赖。
原本…….应当是这样的。
它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但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或者是它的占有者弄丢了什么,一种无可挽回的事物,以致于不知何处而来的迷惘与悲伤很长一段时间在它的身体里徘徊不散。
孩子痛苦的身影刻在它的梦里,银色的头发如同一道剑光,冷而刺眼,逼迫它进行一场几百年都没有过的思考。
我什么都没做,它想。但什么都错了。
苍老的橘树仿佛被榨干了汁水,变得默然寡言。它们一起站在那里,看着姐姐每天来到树下,祈祷似的,凝视,伫立。
少女的脸庞还未褪去稚气,然而自从弟弟出走的第三天开始,便再未出现过泪痕。那双与弟弟相似的祖母绿双眼闪烁着凛然的神采,好像一切的柔软都被它替代。
医生默默地藏身在她身后的树荫里,从不让她发觉。
他们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
我的孩子啊。它悲哀地想。他选择了铁与血,选择了残酷而宁愿舍弃这里的温情——虽然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有多少宠爱的目光围绕在他的身边——那无济于事的冰冷的温情。
它从未如这一刻一般深刻地憎恨自己的存在,仿佛在时间与历史的轮盘中早已麻木的五感又再度复活。无比的无力感袭遍它的全身。
它多么想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叫住他,将他带回来,像他真正的家人那样给他安慰。可它不能。
它只是一座僵直笨重的城堡。
它嫉妒人,嫉妒每日来往忙碌的仆人,羡慕经常被打骂的女佣,艳羡憎恨于生命的鲜活与温暖。它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曾经有可能用仅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就留住那个小小的生命。
而它只是一块块堆砌起的寒冷,在百年的时间里,麻木地目睹了无数杀戮与背叛。它懂得鲜血咸腥的气息与湿黏的触感,却不能明白血液流动的温暖与活力。
它无法为他做什么。
它只是石头。石头没有心。
它没有再见到弟弟回来过。
据说三楼那架钢琴狂热地爱上了每日演奏它的姐姐,而医疗室的挂毯小姐与木门先生每日都对医生和小姐的关系而忧心忡忡。
时光一成不变地,被忘却。
它们看着女孩的身形一日日抽长,看着她的脸庞逐渐褪去青涩,下颌露出尖尖的弧度。曾经娇嫩柔软的眉目变得精致而深邃,那时极快地不可思议的蜕变,一种痛苦的、过早的成熟。她的面容如同文艺复兴时期的希腊女神像,轮廓中混合着冷冰的艳丽与少女的清秀,仅仅一个眼神,便有着摄人心魄的凛然冷艳。
只有偶尔抬头望向柑橘树梢时,她才会露出些微的孩子般的迷惘与柔软。
它听见身边老柑橘树的叹息,看见它苍迈、沉痛、疼惜的眼神。
我的孩子啊。它默念,有着说不出的哀恸。我的孩子啊。
她支撑着自己的高傲与坚强;从那一天起,即使当父亲在斗争中落败、父女二人被迫离开时,也依旧高高地挺直她优雅纤细的脖颈,没有任何一刻低下头颅。
它记得那时葡萄刚刚成熟的季节,空气里有着醉人的甜香。她穿着半旧的黑风衣,竖起领子,紧抿着唇,肤色异常的白。
她最后回望了它一眼——那深深的、颤抖的、近乎缠绵的、灼痛的目光——如同看着自己的亲人一样。然后她转头。她挽着她憔悴瑟缩的父亲走了,没有再回头。
它在静默中目送它的前一任占有者,也送走它最后的孩子。它看见一群身着黑西装的人步入它的领地,它的新主人有着苍老病态的皮肤与张扬浑浊的眼神。
新主人。它默然地想,感到身体里某个地方归于寒冷与空洞。
石头没有心。它记了起来。
——然后,漫长的寂静从此停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