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要爬169层才能到达迪拜大楼楼顶，你要走过6636个台阶才能登上泰山，你要跋涉8844.43米才能登上珠穆朗玛峰。
你只要一步就可以从天空陨落，堕入冥河。
回到滨海市的第三天，吴一把萤言带到丈夫的医院，全面的检查的结果是，除了身上的皮肉伤外，萤言还有轻度贫血和营养不良。考虑早产等先天因素，这些还好，比较让人担忧的是，吴一的丈夫发现萤言有孤独症早期症状。语言障碍、兴趣狭窄、行为刻板重复、本体感不足、对大人的拥抱没有反应、愿意自己独处而不愿意和别的小朋友玩……吴一的丈夫不想轻率下诊断，于是又带着萤言去第一附属医院见了自己的导师张君。当两个大人领着孩子出来的时候，吴一看着西边鸦羽色的天空，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吴一在第二周联系了南京的医院，对方推荐了一家叫“YILIM”的培训机构，提供ABA教程。ABA全称叫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包括多种类型的操作，通过模仿、表达语言、增强认知概念、增强社会交往，增强生活自理……等多个方面来改善患儿的症状。最有效的是每周上20～40小时一对一的操作练习课，但国内的机构显然没有那么多人手，很多老师自己本身就是学员，老学员带新学员，新学员带小朋友，而且有时候往往一带就是十几二十几个孩子。
吴一领着萤言去报名，对方说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开始教程。如果想要提前，就要多拿3000元到5000元左右的赞助费。吴一掏了钱，对方又说这些钱只管半年的，半年后如果不续交手续费，仍然要排到三个月以后才能继续上课。
吴一甩手把那一叠宣传光盘丢了回去。接待的小女孩说：“您现在是想要反悔吗？合同已经签了，钱也已经交了。反正孩子也都带来了，还是先上课吧。”


吴一很快就进入状态。吴一的爷爷在世的那会儿，吴一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孩。“吴一这个丫头，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这是爷爷的原话。叔伯家里都没有男孩，几个表姐妹都没念到初中，吴一和吴双姐妹俩从小学起就成绩拔尖，吴双初二的时候逃学打架离家出走，吴一一个人考两份卷纸，放了学还要到邮局给妹妹写信汇钱。吴一那个时候就学会了脸不红心不跳欺上瞒下以一顶俩的十八般本领，虽然大人们心里都知道，但因为是她吴一--是老实听话、懂得疼人而又一根筋拧到底的吴一--所以那些不着边际的谎言才从来都没有揭穿过。吴一也知道他们都知道，她也知道自己跟吴双比好不了哪儿去。吴双敢做自己喜欢的事，敢对自己讨厌的人说“不”，敢把从小压制在她们身上的那层枷锁一环环拆解开去。吴一只能顶着好孩子的光环，守着自己看似光鲜实际虚伪的假面。


她知道其实并不是吴双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吴双。她需要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来证明自己的忍耐是有意义的，她需要看着吴双过着自己向往却不敢尝试的人生。
她需要吴双，因为她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半个小时后拿着签好的合同出来，吴一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后她发现，萤言又不见了。这一次她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找到了他。儿子和他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个留着长胡子的外国人。吴一并不看医学杂志，否则她就会知道，那个外国人是小儿神经内科学界的权威。他和萤言说了几句话，拿出一个玩具给萤言玩，萤言很容易就把那个东西拆开了。吴一本来可以等一等，听那个外国老头说两句话的，可是那天下午她刚好约了吴双见面。她抱起萤言，简单地说了句“Excuse me”就离开了酒店。
吴一挑了一家最贵的餐馆，点了一堆自己不爱吃吴双也不爱吃的菜。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隔着餐桌像照镜子一般静静对视着彼此，吴一穿着灰蓝色的风衣，亚麻色的卷发，一丝不苟的金丝边眼镜，脸上就差印着“职场女杀手”五个大字；而吴双一身白色，黑色长发过膝，像是从墙上油画里钻出的女鬼--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个漂亮得惊心动魄的女鬼。


吴双保持着侧脸的姿势，而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缓缓地转过头来。她没有再笑，黑色的眸子里满是冰冷的煞气。你养了一只猫，你以为她乖巧，你以为她只是你一个人的。你不知道的是，猫这种动物，只是对她喜欢的人温柔，你不是她的主宰，她也不属于任何人。

吴双的目光，让吴一有种被猫挠了的痛感。
“你知道么，姐？我从小到大最恨的人是谁？”
她很平静，一板一眼。
“不是妈妈，不是爷爷。”
“我？”
“不是你。”
“……”
“你上小学的时候，就懂得买菜做饭买东西讨爸妈开心。上了初中，你就更牛了，学生会主席是你，校广播站站长是你，连体育部部长也是你。你知道么，姐？我其实觉得你特累。你还记得小时候么？我们第一次和爸爸一起去青岛的那一次？爸爸在火车上睡着了，有个小偷拿了我们的包，还拿刀子威胁我们不要做声。你把开水洒到那人脚上，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包。后来爸爸醒了，乘警也来了，小偷被带走了，可我却被吓得哭出来，爸爸打了我一巴掌，说吴家没有我这样的窝囊废。”
吴双挑起落下的一绺头发，把它别过耳后。她端茶的动作娴雅端庄，像是刺客信条里的杀手Altair。
“你知道么，姐？我从那个时候起就特别恨爸爸、恨吴家、恨他们所谓的正义感。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想法，自以为是、自高自大、个人主义、目空一切……他们不知道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只想我们按照他们预设好的轨道一步步走下去，就算走到死也不许回头！”
她咬牙切齿，却又很快平静下来，“可是你……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吴一忽然感到很疲惫。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抽走，五脏、六腑、神经、骨髓……她变成一个空壳，一只摆放在沙发上供人观赏触碰的洋娃娃，一只软绵绵的抱枕。
吴双眯起眼睛，表情渐渐冷硬：“但是现在，姐，你也变了。你现在变得和他们一样，又假、又累、又无情。你这样子，我真的很失望。”
吴双丢下200块钱，拉起萤言。吴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们去哪儿？”
“这是我儿子。我愿意带他上哪儿就上哪儿。”
“你在闹别扭么？你还当自己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么？一有什么事就离家出走？你有点出息，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幼稚的是你吧？吴一？你以为满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其他人都是白痴傻子二百五？你自己的孩子我不管，我的儿子是不会扔给你们这群精神病人养大的！你把手放开！”
“你现在连自己都养不起，拿什么照顾你儿子？”
“我现在没钱，也没多花过你和吴家一分钱！我自己的儿子我自然会想办法养，用不着你操心！”
“用不着？用不着你为什么把萤言送到我妈家？用不着为什么打电话给你你一直关机？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得的是孤独症？你知不知道三到六岁是孩子的最佳治疗时间？错过了这段时间，这孩子的一辈子就都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吴双声嘶力竭，“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对的，所有的人都只喜欢你，好像我是个多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理解我，就连你都不肯帮我！你给我放手！”
那个服务生是过来送开水的。那个瞬间，吴一的儿子只是想拉住争吵的两个大人，因为他看见一直没有说话的萤言，满脸泪痕。吴一的手抓住了吴双的提包，下一秒，那个看似很结实的包带崩开了。黑色的水壶被吴双挥出的手臂打翻，白色的雾气和液体，如同水墨画里的庐山瀑布一般，朝着吴一儿子的双眼沸腾而去。


像是白色的雏鸟锥破了蛋壳，一直盘旋在吴一头上的阴霾忽然间破灭了。手机在那个时候亮起来，屏幕上跳跃着那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妹妹。
在一个大于1的自然数中，除了1和此整数自身外，没法被其他自然数整除的数，被称作质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孤独的人。没有伙伴。被黑色的梦魇环绕包裹，离他们最近的同类，也隔着一个偶数。一步之隔，一万光年之遥。


你可以不相信我。不看我。不听我。不伸手触摸。
我会一遍遍重复，一次次把你叫醒。
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一脸悲悯地对别人说“你至少还有我”。
因为你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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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不相信我。不看我。不听我。不伸手触摸。
我会一遍遍重复，一次次把你叫醒。
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一脸悲悯地对别人说“你至少还有我”。
因为你就是我。
/ 陈奕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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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

好吧。。。Wo会说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到了孤独的跟号三么。。。。= =

恩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