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瞎眼阿婆在还没瞎的时候是接生婆。我就是她亲手从娘胎里抱出来的。
后来,她在外服役的儿子死在了战乱中,儿媳接到这个消息后,带着五岁的孙子转身跳进了后院的池塘,她本来哭着要跟儿媳一起去,却被村民拉了回来,好好的一个家转眼间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没日没夜地哭,直到有一天眼睛再也看不见东西。
然后她收养了我。
再小一些的时候,我常常赖在她怀里,听她讲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形形色色的民间传说,以及,她所知道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她说,我的母亲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
她说,我的母亲虽然看上去不好亲近,可是村里人谁有个病痛都是她医好的,渐渐地,大家都把她当做活菩萨一样尊敬。
后来,母亲怀上了我。这无疑是这个小乡村里的一声惊雷。没有人能接受这种未婚先孕的事情发生在他们眼中芙蕖一般清雅高洁的女子身上。他们都觉得她是受了别人的骗,可是她却从来不说一句话,渐渐地,人们的眼光开始变了。
可是我的母亲不在乎这些,她只是静静地孕育着我,直到一朝分娩。
阿婆欢天喜地地把初生的我抱到虚弱的母亲面前,却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她眼里落下。
那是阿婆第一次看见母亲哭。
阿婆心酸,再次问她:“姑娘,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替你做主啊!”
母亲微微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皱巴巴的小婴儿,垂下眼帘,语气轻柔却决绝,“有意义吗?无论愿或不愿,我与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阿婆也不忍再问,挤出笑容,“不想这个了,给孩子取个名吧。”
母亲轻轻转过头,窗外的垂柳刚刚抽了新芽,极嫩的绿色,初春别样的清新。
“青青……叫她青青。”
直到后来在留侯府读诗经,我才恍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难怪,她不像别人那样叫我青儿,只是固执的叫我青青,就像父亲,一直固执的叫我念容,从不叫我容儿。
念容,念蓉。
在他心里,蓉儿这两个字只属于唯一的那个人。我的母亲。
而我,固执的一遍遍拼命回想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
真是,固执的一家子。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可以让她抛下两个月的女儿,那么决绝的转身。
听阿婆说,那天阳光很足,荷塘里开了第一朵雪白的荷花,淡淡的清香不时飘入屋内。母亲坐在窗前给我做衣服,阿婆念她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也过来帮忙。明明前一刻她还是带着母性特有的恬静和温柔哄我睡觉,下一刻不知听到了什么传言,她瞬间变了脸色。
平静地把我交给阿婆,她说:“我出去一下。”
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听到这里,我会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阿婆,是不是青青不听话,娘亲不想要青青了?”
阿婆噙着眼泪搂过我,“傻孩子,怎么会呢,你看……”她拿出一件尚未完工的小衣服,上面的白莲绣了一半。
“你的娘亲手很巧,为了给你做这件衣服,她花费了不少心血……你看这针脚多好……”
那时我不会看针脚好不好,阿婆说什么,我就听着,就信了。
是啊,针脚的确很好。只是,绣得再好,那朵白莲终究是残缺的。
随父亲离开前,阿婆用她长满老茧的手摸索着我的脸,慈爱地说,“孩子,要听你爹的话,冷了一定要加衣服,别硬撑……”
我扑到她怀里,哽咽,声音闷闷地,“阿婆,青青不走了,青青要留下来陪阿婆……”
她却推开我,“你这孩子,刚要你听话,怎么转眼就忘了?阿婆这辈子左右就这样了,可你不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想,这也是你娘亲愿意看到的……”
父亲本要带她随我一起走,她却拒绝了,“我老婆子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去哪里都不合适。”
想给她留下一些钱,她也不肯收。父亲只得派人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给她,这才作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很多年以后又回到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曾经住过的陋室更加残破不堪,蛛网密布,灰尘遍地。
问到一些尚在人世的老人,他们说,她在我离开后的当夜就沉入那片荷塘。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人世,终于同她远在天边的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