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欲的背叛
爱是有限的,悲伤也是有限的。
——约翰·班维尔《无法企及》
(1)
如果我用“当你们看到这里时,我已经死了”开头会不会有些太过陈腔滥词了?我想会的,不过我向来都是一个无法避免地落入窠臼的人啊。
但既然这将是我写的最后一部作品,那我还是努力偏离旧道吧。告知你们我为自己定下的死期并非我写这封信的本意,但要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一时说不上来,反正,比一个糟老头微不足道的死亡可复杂多了。不过说起来,我都已经拟好了一份完美的遗书,却又正襟危坐在我平日写作的这个小木桌前面用我这杆被磨的没了颜色的钢笔写字,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想不想死。这可够新奇的,我年轻时可从没这么多疑虑。我想我大概就是希望心里一直藏着的那些事能够在我这个唯一还活着的知道真相的人也死掉之前,让那一段被尘封了的往事共知于天下吧。
岁月给人带来的坏处之一,毫无必要的责任感。
好吧,不得不说,年纪大了就是爱絮叨些没用的。让我来看看,今天是七月十四日,那我就从七月份说起好了。
我曾经很喜欢七月份,对年轻时候的我来说,那是一个神奇的时期,各种美妙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七月份发生。比如说,七月份的阳光,明媚灿烂,每一束光线亲吻上你的肌肤,就总感觉火辣辣的带着刺痛,但是随即而来的便是能够使你全身的血液都温暖起来的令人快慰的热度;还有七月份傲然盛开的金百合,每一片花瓣都饱满欲滴,艳丽的橘红在太阳下反而被柔和了许多,周围仿佛都带着一圈金色的光——就好像是那个男人的发色,灿然的金色中似乎暗藏着不易捕捉的热情色彩,亦如他烈焰般的眼和唇。
那个男人,便是我少年时期的恋人,也是我而今无比厌恶盛夏的原因。他的名字,我现在实在是记不得了,只隐约能想到我很少叫他的名字,而是很恭敬地喊他“先生”。这很讽刺,不是吗?他曾是我生活的一切,他曾是我发誓要永生厮守的情人,然而,现在,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他的脸,我也只能偶尔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奇怪的是,我和他曾一起分享的那段时光,于我,就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轻轻闭上眼,就会被记忆的潮水所淹没。
但岁月给人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光是情感的泄露——那对于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来说简直是小儿科——还有对于自己记忆的控制。控制自己不再对如烟的往事哀叹,控制自己不再因无法追及的过去而悔恨,控制自己全心全意的活在当下,活在自己兴许是最后一个的今天,控制自己多想想早已所剩不多的明天。
年轻人总认为老人在这世上熬过的年头可太长了,一定早没了什么眷恋,满心的清明,安宁和蔼。说实话,我也曾是这么看待我自己的,一个被时间磨光了所有激情和希望的老不死。但是,年轻人,直到我提起笔,按捺不住地想要写下这部作品时,我才恍然大悟,有些东西任凭时光再久,也无法磨损。你也许能够做到控制住它的出现,把它锁在内心深处的保险柜里再吞掉钥匙,多年之后等那个保险柜的锁都因为岁月的腐蚀烂了、坏了、朽了,里面你努力想要忘记的东西还是在那儿,安安稳稳的,完好如初。
是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要写这篇文章了,我真正名义上的天鹅之作。我老了,我早就过了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盯紧了颜面的年纪,我也不怕害臊,所以我就这么说了。
我想他,那个金发男子,我少年时候的情人,我在内心轻喃了一辈子的人。在离开他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生活在愧怍中,我愿意付出一切让他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最重要的,回到我的世界中。哎,我是多么任性!竟花了半个多世纪才明白这点:错本在我,自然应该是我,去踏进他的世界……
我写下这些文字,不仅仅是想让你们知道我在内心深藏的一段充满了罪孽与耻辱的记忆,更是为了赎罪,向他忏悔,边吻他的脚背边哭着请求他的原谅——他会原谅我的,他总是原谅我——然后,再一次回到他的怀抱,去兑现我们不曾完成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