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
作者：@贺见云
〔序〕
死亡的最可怕之处，在于无法回味，空留他人的思念。
而人又偏偏是种很容易怀旧的动物，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于是有了无限悲伤。
末日则不同。若一切归于无，何来悲伤？


〔一〕
沦陷的世界，只剩三天。
空气中弥漫的是疯狂和迷惘。一种无可奈何，不知所措。
因为人类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这个时候，再没有人谈什么理想，什么努力，什么人定胜天，这些都是废话。
那些了解死亡的，尤其地堕落在末日的气息中。
而那些不了解的，除了癫狂和痴傻，似乎也再没有逃避的办法。
在末日的面前，留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本性。


〔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再看到天空，头顶是厚厚的沙尘，像波涛一样翻滚。
没有阳光，就是没有希望。
吴泪决定要从家里出来，去常去的那家，名字叫“PARADISE”的咖啡厅。
他颇为欣慰地发现，这里还开着。
“营业中”的牌子在风中晃荡晃荡，吹翻过来，则是“谢谢光临”。
吴泪推门进去，没有了迎宾的服务生。
吧台里还剩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煮着咖啡，随后是微笑的一句“欢迎光临”。
这也算是吴泪的老朋友，被人叫做“小苏打”的领班。吴泪点头，斟酌着在哪里坐下。
桌椅很凌乱，就好像要故意配合这世界的主流。地上和沙发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还有茶杯的碎片和暗色的水渍。
吴泪坐到了角落，小苏打来点单。
吴泪看着他笑眯眯的脸，自己也有了笑意，说道：“小苏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小苏打道：“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呢？”
吴泪道：“回家呀。”
小苏打笑道：“吴先生不也没回家嘛。”
吴泪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不一样的。”
那里有太多的回忆，逃也逃不掉……
小苏打缓缓道：“我没有家。”
吴泪道：“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家的。”
小苏打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有个家的话，那么，这里就算是我的家吧。”
说着他又笑了，笑中有三分苦涩，七分安详。
这样的笑，不像是处在末日中的人的笑。吴泪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小苏打又道：“更何况，现在老板和经理都不在了，我就是这里的老大，大家都得听我的，我又怎么舍得走呢？”
说完，他这个孤独的“老大”就亲自为吴泪准备他点的那份拿铁去了。

〔三〕
咖啡冒着黑乎乎的热气。
吴泪啜饮着，目光开始飘散。
桌上有一个白色的瓶子，是吴泪带来的。
一个月前，就是这样的一个装着药片的瓶子……她把一瓶子的安眠药一口咽了下去，然后就开始疯狂地大笑。
吴泪死也没有想到，平素强势无比的爱人，竟会是如此脆弱不堪。
笑声渐弱，她就这样被末日的讯息击溃，抛下吴泪，自己走了。
就连吴泪自己都不知道，这二十多天的寂寞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还有三天。
“或许……早死了倒也好……”他耸耸肩，看着手心里白白圆圆的“凶手”们，一种把他们统统吞下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那就死吧。
原来，这个字可以说得这么容易，这么轻松。
药已经送到嘴边，
吴泪抬眼，却看到了两颗亮晶晶的星星。

〔五〕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笑了，说道：“我叫陶桃，哥哥可以叫我桃子，因为爸爸妈妈都叫我桃子。”
吴泪道：“桃子，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呀？你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到天上去了。”
吴泪怔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他让小苏打拿了些吃的过来，桃子吃得很快，却也很规矩，脸颊上两个小鼓包一动一动。
“那你的爸爸妈妈有没有让其他亲人照顾你呀？”
“我没有其他亲人了，爸爸妈妈生了病之后，叔叔伯伯都不见了。”
吴泪有些意外：“生病？”
桃子边吃边说：“是呀……病了好久了，后来爸爸告诉我说，他们的病马上就要好了，因为他们可以去天上了。”桃子忽然高兴起来：“爸爸还说，到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去天上。其实我也生病了，好像和爸爸妈妈是一样的病……不过不要紧，因为我也会到天上去的。”
“桃子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带桃子一起去呢？”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吴泪就后悔了。
怎料桃子说：“因为去的人很多呀，爸爸妈妈要去排队占座位～” 吴泪说不出话来。

〔六〕
“哥哥，你叫什么呀？”
“吴泪。”
“眼泪的泪？”
“眼泪的泪。”
桃子笑了：“为什么哥哥要叫眼泪呀？叫笑多好呀，爸爸说哭不好，笑才好。”
于是吴泪笑了，说：“那你又为什么叫桃子呢？”
桃子道：“爸爸说因为我小时候很可爱，就像个桃子，所以我就叫桃子～”
吴泪道：“你现在也很可爱，也很像桃子。”
桃子道：“所以我现在也叫桃子呀。哥哥小时候肯定爱哭鼻子，所以叫吴哭，长大了要多笑，就可以叫吴笑了。”
吴泪又笑了：“我看你是人小鬼大，应该叫淘气。”


〔七〕
“哭鼻子哥哥，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桃子一双大眼睛让吴泪很想找个地方来躲一躲。他实在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世界的真相告诉她。 “以前礼拜天的时候，大街上总是有很多人，叔叔阿姨都穿得很漂亮，大家都很开心。我老让爸爸带我去游乐园，我最喜欢玩过山车，我一点也不怕。我还喜欢去公园，公园里有好多花，还有草地，还有大树，比房子还高的大树。那时候我们一家都去，后来妈妈生病了，就只有爸爸带我去，后来爸爸也生病了，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我已经上学了，我每天都认真做作业，可后来老师都不来了，我们等了好久好久，一直等到肚子饿了才回家。可第二天去学校，学校没有开门，后来就一直没有开，我作业还没有交呢。”
桃子盯着吴泪，眼睛亮得像两盏明灯：“哭鼻子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把哭鼻子三个字去掉我就告诉你。”
“哥哥，哥哥，可以告诉我了吧？”
吴泪却沉默了。
到底说不说呢？
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出口却是一声叹息。
半晌，桃子不高兴了，撅起了嘴：“哼，你们大人说话都不算数……”
吴泪道：“我也不想做大人……”
如果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会快乐很多？
可惜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力。谁都没有。
终于，吴泪道：“桃子，我答应你一定告诉你，不过要等三天之后，怎么样？”
桃子立刻伸过手来：“打勾勾，不许赖！”
吴泪和他勾了勾。
三天会很快的。吴泪的眼眶湿润了，三天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但他却知道结局。
结局就是一切的结局。


〔八〕
“哭……哥哥，你带我去你家玩好不好？”
“我姓吴，不姓哭。”吴泪笑道，“我家很小的，一点也不好玩的。”
桃子却兴奋地说：“那哥哥去我家吧！我家很大的，还有好多玩具，我家冰箱里有好多好吃的。”
吴泪犹豫了。
回家，会看到很多他再也不想看到的东西。就连空气中，也满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这次出来，本来是再也不想回去的……
“那，还是去我家吧。太大的屋子，我住了不习惯。”吴泪慢慢道。
“哥哥不是说你家不好玩嘛……？”
吴泪看着桃子，笑道：“现在不会了。”
这也许是他一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深处的笑了。
于是，吴泪牵着桃子肉乎乎的小手，走进黑沉沉的天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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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脚底下不时地会踩到碎石瓦砾，一阵阵阴风把灰尘卷得打转，看不清前方的路。
空阔的马路上早就没有车了。沿路的店铺门也不关，招牌耷拉在地上，鲜蔬店里的水果上爬满了苍蝇，时装店的模特赤裸着身体，脑袋掉在一边。
“他们若是也有思想，脸上的表情肯定好看得很……”
远处大楼的中间，窗户忽然碎裂，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叫，然后就是悲到窒息的哭泣声。 一个男人目光呆滞地从对面走来，衣服上满是撕扯的伤痕，嘴里在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看到吴泪和桃子，他咧嘴一笑，接着就朝桃子猛地扑过来，像是饥饿的吸血鬼看到了可以饱餐的美食。
吴泪一把抱起桃子，侧身一躲。那男人脚下不稳，倒在了废墟中，竟然再也没有爬起来。吴泪抱着桃子急忙离开，走进一条小巷，两个赤条条的男女，毫无顾忌地大声喘气、发泄，享受某种疯狂的欢愉。
桃子紧紧搂着吴泪的脖子，脸上是惊恐万分的神色。吴泪轻轻掩住了她的眼睛。
银行里冲出一个男子，背上有三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装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没有人拦住他，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男子开始大笑，继而变成大哭，哭到整个人都在抽搐、发抖，把满袋的钱都撒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撕。
还有几个女人，坐在糕点店里的地板上，拼命把早已发霉的蛋糕甜点往嘴里塞，塞到塞不下，塞到泪流满面。她们终于可以不用顾忌形象顾忌身材，终于可以放纵自己了。
……
各种疯狂……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十〕
一直到打开家门，吴泪才把惊魂未定的桃子放下。
“哥哥……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个样子……？”
吴泪瘫倒在沙发上，桃子偎依过来，蜷缩着。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桃子悄悄说：“哥哥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吴泪摸摸她的头，说：“本来是很有可能的。不过现在不会了，桃子要看着哥哥呀。”
桃子用力地点点头。
家里吃的还剩下好多，因为吴泪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
不过现在，他倒真觉得饿了。
吴泪总觉得饥饿是最能折磨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生命的活力在一丝丝地被抽离。
但他现在知道了，没有了饥饿的感觉，才是最可怕的感觉。
而现在这个世界，就是没有感觉的世界了。
吴泪和桃子闷着头，呼噜呼噜一饱口福。桃子开心地咂着嘴，夸张地摸着小肚子，吴泪则点了根烟，把自己藏在云雾里。
桃子并不安分，四处逛，每个角落都要去看看，还不停地说这说那：
“哥哥你骗我，你家好大的呀！比我家还大！”
“哥哥，阳台上的花都快枯了，我来帮你浇水。”
“哥哥，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呀，就是没有连环画，不好玩……”
“哥哥，这照片上的姐姐是谁呀？”
吴泪突然一把把相架抢了过来，往抽屉里一塞，桃子吓了一跳。
“不许你乱动我的东西！”
桃子小嘴一扁，委屈得眼看就要哭了。大眼睛里转着泪花，可就是没有掉下来。
吴泪心软了，蹲下来轻声说：“对不起桃子，哥哥不该吼你的。”
桃子小鼻子皱皱，道：“桃子错了，桃子不乱动了，桃子睡觉去……”
说完就爬上了床，故意把屁股对着吴泪。
吴泪坐到床边，叫了一声：“桃子？”
桃子道：“桃子睡着了！”
吴泪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那个姐姐，是哥哥最亲近的人。”
桃子转过身来，道：“那姐姐呢？姐姐哪里去了？”
吴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姐姐也到天上去了。姐姐丢下哥哥，一个人到天上去了。”
桃子半晌没说话。
吴泪说：“睡吧。”
桃子突然道：“哥哥，你怨姐姐吗？”
怨……千怨万怨有什么用？
桃子又说：“姐姐说不定也是要早点去天上给哥哥占座的呢？”
不是，当然不是，她只是害怕离别，害怕那无法逃避的诅咒，害怕那无可奈何的命运。她是个狠心的胆小鬼。
吴泪道：“是，姐姐和桃子的爸爸妈妈一样，是帮哥哥占座去的。”
“睡吧丫头。”吴泪站起身来，决心不再给桃子问问题的机会，否则他怕自己会再次崩溃。 “哥哥你不睡吗？”
“不睡，哥哥守着你。”

〔十一〕
桃子很快就睡着了，吴泪在床边坐下，看着她，就像以前看着她一样。
“你不睡吗？”
“不睡，我守着你。”
几乎是相同的话。可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桃子嘟着小嘴巴做美梦，好像看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嘴角泛着笑。
“我会守着你的。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他终于哭了，眼泪静静地流。
做出一个承诺是多么不容易。
曾经，他作了一个承诺，为了他最爱的人，可她没有给他履行承诺的机会。
现在，他作出了相同的承诺，他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来实现，可这次上天只给了他三天的时间。 这是怎样残酷的现实！
泪已快流干。 他将桃子搂入怀中，任睡意将自己吞噬。

〔十二〕
吴泪带着桃子，去了桃子所有想去的地方。
很多地方，就连吴泪也从来没有去过。
他笑着听桃子眉飞色舞地向他介绍这个地方以前是多么多么地有趣，哪怕眼前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他们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家里。他们敞开地吃了个痛快。他们倒头就呼呼大睡。
这一天过得是那样快，几乎没有任何时间流逝感觉。可他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末日的阴霾第一次从他的眉间消散开来。
可夜间醒来，他依旧心悸得辗转反侧。
人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这是人的劣根性，也是一幕永恒的悲剧。
可更悲哀的，往往是在拥有的时候，就注定了终将会失去的结局。
这已经不仅仅是悲剧了，这是一种残忍的惩罚。而人面对这种惩罚的时候，则显得那样的弱小无助。
这种惩罚，叫作命运。


不知道有人有耐心看不。。今天先发到这儿⋯⋯@萌酱の夜间坠落 剩下的明早起床继续。。
话说我貌似不应该在这么压抑的小说下面表现的这么轻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