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欲雪】
一
慕容紫英也算是白帝城的常客了。
算算日子,是菱纱去世以后的第五十二个年头。
五十多个春秋,白帝城里来了许多人,又走了许多人,幼苗长成大树,老树渐渐枯萎,常常给他卖花灯的老人前年去世了,换成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孙女;城里的关帝庙是新修葺的,才开放了没几年,可是总有人慕名而来;路口的茶摊生意不好,被火锅店盘了下来,做得生意兴隆;城郊铁匠的铺子上打铁的师傅也带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徒弟,可紫英还记得他当年虎头虎脑的模样。
岁月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在不可抗拒的静悄悄改变,衰老奔向死亡,轮回孕育新生,一片嘈杂里,只有他沉静似水,容颜如昔,在时间的磨砺下愈发清明旷达。
朝聆梵音,夕饮风露,春拾落英,秋观沧海。俯,则看花开云落,去留无意;仰,则伴龙吟九天,吐纳百川。逝者如斯,他坐看四时奔腾不息,循环往复;岁月荏苒,他冯虚御风片羽无尘,任沧海横流,自明月清风。
如若不是鬓间的华发历数着曾经的艰难与苦痛,紫英仿佛觉得岁月如此静好,天地仿若初生。
只是这样循环往复的岁月里,终究有些什么是不一样的。
奔流的河川永不倒灌,有些事情过去了,便一往无回。
——小紫英是舍不得我们,对吧?
——嘻嘻~小紫英,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俗话说宝剑配英雄,香花赠美人,你拿着不是刚刚好?
——我还是第一次看紫英你这样开怀的笑呢~
——哎,小紫英~你又在说教了~
——小紫英……
有时候紫英坐在青鸾峰柔软的草地上,看一成不变的天空,听着风低低的吟唱,他仿佛觉得只要自己回头够迅速,就能看见那巧笑倩兮的红衣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字一拖地说着:“小~紫~英~”
那样明媚而动人的眼眸,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温暖,即使隔了这么久的时光,依旧被他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照亮他清清冷冷的生命。
——小紫英,你要答应我,即使我们都下山了,你也要过得开开心心,做一个最厉害的剑侠~
——如果哪天剑侠变成了剑仙,不要忘了来看看我啊~
菱纱,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我愿为你,一世修仙。
紫英谢过卖花灯的小姑娘,将手里的纸条细细插入灯芯,就要向河边走去。刚一转身就听得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道:“慕容道友,好久不见。”
“…………请问阁下是?”紫英虽则疑惑,却也抱拳相礼。对方紫衫白衣,似乎也是修仙之人,可紫英只觉除了眉宇处有些许熟悉,却从没和这个门派打过交道。
对方却毫不介意地笑道,“在下长臻,昔年曾在蜀山门下时,道号道臻。”
“道臻!”紫英惊觉,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我只道衣饰并不熟悉……道兄这些年却也变化不少。”
“哈哈,托道友的福。”道臻不似当年所见那般清冷,面色反而温和了许多,鬓间风霜依稀,也难怪紫英并不能一眼认出,“当日一别后,在下自回蜀山请罪,师父念在旧日情面,并未废去我道术,只将我逐出师门……后而辗转红尘之间得逢天墉城长老相救,故而感念其德,拜入天墉门下。道臻此号,即封而不用,若非此次得逢故人……只怕此生都无缘提及。”
紫英遥想那年这位面冷心热的兄长,依旧不免唏嘘,他二人虽只有数面之缘,却在很多方面委实相像:“既如此,不知令弟如今可好?”
“舍弟不肖……”道臻面露黯然之色,叹道,“……十数年前,已然故去了。”
“如此……是在下唐突了。”紫英略一抱拳,歉然道。
“道兄毋需介怀,”道臻感喟道,“……那日一别之后,一去数十载,经历许多事,方知妖类也并非全恶。如今想来,年少之时还是刚正有余,宽和不足,实在惭愧。如今在天墉以丹鼎玄黄之术救死扶伤为己任,倒是性情平和许多。”
“如此甚好。”紫英言语间略观道臻神色,确是清淡平和,但却隐隐透出疲惫之感,“不知道兄此次下得昆仑有何要事?如需援助,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呵,哪里有什么要事……不过是采摘药草,途经此地罢了,不过,”道臻略一犹豫,旋即抱拳道,“在下在此处徘徊了数日,倒是发现这白帝城如今有些小妖夜间捣乱,不危人性命,却搅人清梦。在下不修剑术多年,于除妖之道早已荒废,欲施以援手,却自叹力不从心。不知道友是否有此兴趣管这一遭闲事?
“既是有妖类作乱,自当义不容辞。”紫英微微一笑,“那便与道兄相约今夜子时,此处相见罢。”
“如此甚好,那么在下便先谢过道友,”道臻略作一揖,“不敢耽误了采药的时辰,在下这便告辞了。”
“告辞。”
目送了道臻离开,紫英有些感喟。当日那少年背对着他,声音却随着海风涩涩地吹进脑海:“……我从未想过,要守住其中一个誓言,就要毁去另一个……”
那也是,在他动摇了人妖之别的日子里,一个震撼他的声音。
而当日那在门派道义和骨肉亲情之间艰难决断的兄长如今也变得如此清正从容了,鬓间多了华发,面上也多了风霜,眼里却如清潭,愈发温润澄澈了。想来这些年于大道多有参悟,隐然已有大家之相。
岁月忽已晚,何处问弦歌。
紫英握了握手里的河灯,迈步走向江边。
虽然今夜就是灯会,但是白日里放灯的人却很少,河畔很是冷清,愈发衬得紫英蓝衣白发的背影格外醒目。
春日的阳光暖暖的蹭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常年不去的清冽的酒香,舒服的把人毛孔都泡开,浸在和煦的微风里,透着丝丝缕缕的清凉。
菱纱,这样的日子,若你还在,想必是十分欢喜的。
手里托着花灯在河边默立了良久,紫英低声祝福了什么,然后俯下身去,把花灯放在了河面上。
盈盈的莲花状的明灯轻巧地浮在水面上,微弱的火苗在白日里衬得蜡做的花瓣愈发的莹润,在逝川里悠悠的顺流而下,越来越远,到最后只剩下飘忽的浅紫色的一团阴影。
岸边那个蓝衣的身影就这样静静地遥望着,没有注意到忽然大起来的风吹得他衣袂飘飞,猎猎作响。三千银丝飒飒飘洒,他如玉的面庞迎着那簇灯火消失的方向,沉静如水。
长河奔流,天高地广。那岸上的身影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若磐石。
菱纱,愿你在彼处,没有苦痛,没有伤悲,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