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梨花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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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为省亲从姑苏采办来的十二个女孩子,由贾蔷做领班学戏,便为有名的 “红楼十二官“。
龄官,戏班子里最独特的“这一个“,也是十二官里出场最早的。
优伶的主要任务还是在省亲中为皇妃表演。省亲当天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可谓是八十回里最繁华最浓墨重彩的一段描写。元春从宫中归来,祖母父亲都要按大礼跪下方迎,未有诏谕,亲弟弟宝玉亦不敢入内。随后是姐妹赋诗,大展奇才。
优伶们安静地等着,等着皇妃一句话。
便是她们戏子生涯的唯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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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看戏后大喜,尤其甚喜龄官,命龄官再作两出戏。贾蔷要她做二出,她因不是本角的戏,不肯作,定要作。贾蔷扭不过她,只好依了她,贾妃看了以后,“甚喜”,说“不可为难这女孩子,好生教习”,又赏她东西。
龄官,大观园里唯一的真正艺术家。优伶们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游园》《惊梦》《相约》《相骂》四出皆为旦角之戏,并未要龄官反串,但她执意不作,以”非本角之戏“拒演。这么一位优伶,以自己全部的人格尊严,捍卫自己艺术创作的全部自由。她没有任何政治上的诉求,而只是”为艺术而艺术“,在自由中大放光彩。而命令者也被她折服,额外又多了许多赏赐。随后有一次,贾宝玉听人议论,梨香院的龄官戏唱得漂亮,于是来找龄官。贾宝玉来到梨香院,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纹风不动。贾宝玉在她身旁坐下,央她起来唱《袅晴丝》。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同样在大观园里 一两载之后,贾母命惜春作《大观园行乐图》。惜春平时作画,只是随意消遣,没有什么正经的画具,画些写意小品罢了。但贾母命她“上工细楼台“”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这是惜春的” 本角之戏“吗?但惜春却无法拒演,”虽是为难,只得应了。“固有惜春的悲苦之处,但总还是缺少一份” 艺术家的脾气“。
梨香院内的女子,是受封建礼教约束最少的一群,又有贾蔷的理解,又有苏州的浪漫,才有了一群本真可爱的生命。演梨花之韵,作梨花之纯,领梨花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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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这是龄官在蔷薇花架下的形容。
大观园里公认与黛玉面容体态相仿的是龄官与晴雯,性格脾气也像,“活脱是颦卿一个影子“。晴雯有” 撕作千金一笑“的潇洒,也有着被人怀疑时提着箱底“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的爽朗,还有着不平时“宁可冲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的”率真,其“林风”来自黛玉的“真”;龄官有着黛玉的气质,她有着主子面前毫不妥协的倔强,有着烦躁时以雀自喻自怜的敏感,更有着孤独时“蔷薇花下画蔷”的痴情,其“黛影”来自于黛玉的“痴”。
同样是痴及局外,同样是风华绝代,独抱幽芳,冷雨敲窗,质本洁来还洁去,暗示着同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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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官身上最珍贵的宝物,是她强烈的人格意识。
“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 还问我好不好。”
“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看的。”
三十六回有了龄官的一片冰心,才不愧于“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的回目。
多情公子从此幡然醒悟,说出了“从今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开始认真思索“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正应了这一回的回目“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在他的心中已有了最后的答案,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那就是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
龄官以自身的多情痴心点化了身为“局外人“的宝玉,在一生一世的还泪洗涤顽石泥性的过程中,绝不能抹杀龄官这清亮珍贵的一滴。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