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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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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1) 
张爱玲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的,有条有理的。他  
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事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一般富贵闲人与文艺青年前进青年虽然笑他俗,却都不嫌他,因为他的俗气是外国式的俗气。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手矫捷。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但那模样是屹然;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断然。爽快到极点,仿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凸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学校。苦学生在外国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像歌剧那样的东西,他还是回国之后才见识了上海的俄国歌剧团。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了几个钱,匀出点时间来到欧洲大陆旅行了一次。道经巴黎,他未尝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坏,可是没有熟悉内幕的朋友领导——这样的朋友他结交不起,他不愿意结交——自己闯了去呢,又怕被欺负,花钱超过预算之外。

  在巴黎这一天的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饭,他的寓所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他步行回寓,心里想着:"人家都当我到过巴黎了,"未免有些怅然。街灯已经亮了,可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下,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地蚀去了一块。振保一路行来,只觉得荒凉。不知谁家宅第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迟慢地,弹出耶诞节赞美诗的调子,弹了一支又一支。耶诞夜的耶诞诗自有它的欢愉的气氛,可是在这暑天的下午,在静静晒满了太阳的长街上,太不是时候了,就像是乱梦颠倒,无聊得可笑。振保不知道为什么,竟不能忍耐这一曲指头弹出的琴声。

  他加紧了步伐往前走,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蕾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1楼2006-08-30 21:21回复
    红玫瑰与白玫瑰(2) 
    张爱玲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只鸟,叫这么一声,也不是叫那个人,也没叫出什么来。

      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口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 
    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之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这样送她回家,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为他就快离开英国了,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黑白色,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绝望的执拗,她从心里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我们说再会。"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一样的会吻你。"一面说,一面就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路开过去,开过她家门口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明白。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子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呼呼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职。他家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人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房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3楼2006-08-3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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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有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王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鬈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捡了起来,集成一股儿。烫过的头发,梢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进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热燥。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下的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英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说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4楼2006-08-3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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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妇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说:"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走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甚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来了。


        6楼2006-08-3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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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玫瑰与白玫瑰(4) 
          张爱玲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喝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得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的。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的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 
          面是很简洁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去。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安,再三的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子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看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的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中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的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一点。振保笑道:"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7楼2006-08-3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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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的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点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碰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望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当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10楼2006-08-30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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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底下放大了她的呼吸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喑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嗄"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峨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途。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肚子痛。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要紧,振保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我哪儿照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要是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着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王太太你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像是沾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愧,想法子把他母亲送走了。


              14楼2006-08-30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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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适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因为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也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象。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凡事难!"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16楼2006-08-30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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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玫瑰与白玫瑰(11) 
                  张爱玲 
                   

                    屋里的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改变了,他看了觉得很合 
                  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鹂也是本色的淡黄色。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颔下,睡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做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嗡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潮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提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还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盘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盘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到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毛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拉铺拉"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地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情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噜苏,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什么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的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纺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没有来收账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了。
                  


                  18楼2006-08-30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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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得出忧伤的脸上略有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19楼2006-08-30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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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玫瑰与白玫瑰(12) 
                      张爱玲 
                       

                        笃保走了以后,振保听见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疾忙翻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灯关了。她便不敢进来。振保在床上睡 
                      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鹂的一双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20楼2006-08-30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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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是因为最近再次读到这句话,实在是太赞了: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就把这文搬过来了,希望大家喜欢…


                        21楼2006-08-30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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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什么
                          时候喜欢起张爱铃了。。怨女


                          22楼2006-08-30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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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一直蛮喜欢的好伐。。。- -


                            23楼2006-08-31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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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才女哈~~~
                              偶喜欢她的“沉香屑,第一庐香”


                              24楼2006-09-02 13:3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