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见了赶忙伸手一揽,史进于是跌在他的身上,下颌挨着他的肩膀,熏人欲醉的酒气刺着他的脖颈,既痒且麻,燕青的心忽地一热,随后惶惶震动,有什么难言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来。
史进迷糊中惊了一下,酒意上番,呛至喉咙,随后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燕青看着他的背脊因咳嗽而艰难起伏,下意识的伸了手,抚慰一般的轻轻拍着。
“大郎。。。你可觉得好些?”咳嗽声渐渐停歇,史进却没有了动静。燕青不由的轻声唤他。
史进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燕青看到烛火在史进的眼中跳动,似有微微水光流转。房间里只一灯如豆,昏黄暧昧,那点烛火在史进眼中忽明忽暗,几不可见,却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漩涡,深邃且带着致命的诱惑,一旦陷入便万劫不复。
燕青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然后拢了手臂,将史进推向自己。而感受到那人也环上自己的背脊时,心中有什么一直坚持的防线在一点点崩溃瓦解。。。
背后的刺痛感传来的时候,燕青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松开史进,而眼前那人正不知所措的抽回手,望着自己手上淡淡的血色。
“你的背上。。。何时受了伤?”
燕青褪去衣物,背上赫然新刺了“忠义”二字。今日才刺的字,伤口未收,微有血渗出,沾染了亵衣。燕青本就只着了单衣,在史进进来之前,他正准备更衣。
燕青缓缓道:“那是镇安坊李行首为我刺的字,别无他意。只期顺利上达天听,拨云见日,早早招安。还了梁山众弟兄赦罪招安,同心报国,竭力施功之夙愿。”
闻言,史进刚欲抚上那刺字的手一僵,停在空中,最后握拳垂下。
“哥哥心里。。。也希望早日招安么?”
“这。。。”燕青想,似乎没有人正面问过他这个问题,卢俊义不会问,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意见燕青都会服从,李逵不会问,因为提到招安他只会暴跳如雷的说“招个鸟安”,柴进和戴宗也不会问,因为心中已有明确答案的人是不会去问别人的,他们一个想招安后退隐继续当土皇帝柴大官人,一个想招安后重获仕途而且必定更为坦荡宽广。
而自己心中真正所想又是如何呢?若招安,主人卢俊义就得以施展抱负,自己亦可以报答主人多年的恩情。再然后呢?有个迷迷糊糊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但随即胸中涌出的惶惶然的感觉,他不能说,他还没有做好面对结果的准备,想要的和不想要的,这必然不是他一向的风格,他该是隐忍谦随不张扬的,每一件事情都该是在计划和条理中精确实施的,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满是不确定和无法掌控的因素。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如若招安,公明哥哥不必再日日忧心山寨的出路,所有人都可以脱去罪籍,建功立业,有何不美。大郎以为如何?”
史进听完,忽而狂笑,“不错,不错,脱去罪籍,建功立业。。。只是那日听得智深哥哥说,就比如你我的衣物被血染污了,要怎生洗杀才能干净?只怕这身上干净了,心里也是不干净的。。。”
他阻止燕青要扶他的动作,撑在茶几边上。
“今日和穆弘兄弟在樊楼喝酒,赋诗抒情,胸中郁闷一扫而空,好不畅快。。。”他顿了一下,苦笑道:“谁曾想公明哥哥却在旁边的阁里,过来好一顿训斥,便令我二人今夜连夜出城。。。这过来和哥哥告个别,便要出城去了。。。”
他转身挣扎着出门,“其实,我们赋的是首好诗啊,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燕青没有追出去,只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
多年以后他回想,如果当时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会如何呢?而冥冥之中皆有天注定,当日以为未说的话,来日方长总找得到机会和恰当的时空来说,谁曾想,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日的因形成如此,日后的果也就必定那般。
。。。大郎,我们一起退居山野,做一闲人如何?寻一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的去处,只需几间傍溪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有炊烟狗狗,有热汤木桌,有千杯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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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天子招安,四处征战,千里硝烟。那日未来得及说的话和未曾得看的东京影子戏就这样被抛到了尘埃里,无人再提起。
再后来,就是征方腊,梁山好汉死伤过半,伤亡惨重。史进死于睦州昱岭关小养由基庞万春之箭下。同去的六员将领,不曾透一个出来,做一堆儿都被射死在关下。他第一个被射下马,一箭中喉,没有立刻死,而是死于无人来救。
燕青在征方腊回程途中拜别卢俊义,便不知所终。
杏花庄的影子戏班主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有个看客,日日皆来捧场,但举止颇为怪异,无论这台上演的是中气十足、豪迈如雷,开阖间震裂金石的花脸戏,还是柔情似水、尖亮切响,如情丝随微风上下浮舞,典雅飘逸的生旦戏,这看客却开场至戏终,皆闭目而睡,即使身边锣鼓声声,人语喧哗,都浑然不觉,如隔世外。每每散场才暮然惊醒,怅怅而去。
这日戏终人散,戏班开始收拾行当,而那人犹自倚椅酣睡,嘴边噙笑,眼角却泛水光,又或许是在灯影下看不真切。戏班主上前唤醒他人,只说讨扰,因为这日已是戏班在此处的最后一日演出,待客人走后便要离去。
那人醒来,听得缘由,于是施礼道:“无妨,今日得有故人入梦,足矣。”然后含笑离去。
戏班主听这没头没尾之话,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无暇顾及。这时事动荡,戏班四处漂泊,艰于维生,不知该到何处去才能寻得一处安宁稳定的处所,又那里有工夫分神去理会别人的闲事。
很快就没有人记得曾有个怪异的客人一次次的在影子戏台下睡去,不管台上温婉朦胧的女子倩影在广舒长袖诉尽脉脉柔情,或者励兵秣马的军队在兵戈操练吼出阵阵虎啸。。。。。。
更不会有人知道,很久以前,曾有人在温柔如水的夜色里,在三尺生绢的戏台下,在悠远古朴的唱腔中,温柔如斯的望着身边熟睡的同伴。。。。
但这一切毕竟发生过,即使无人提起,无人记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