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开始下起小雨,他在车里合上眼听雨声,长一声短一声,淅淅沥沥。
不喜欢,从小就不喜欢这样暖味含混的天气,优柔寡断的样子。他所喜欢的,素来简单,或者阳光灿烂明媚,或者索性电闪雷鸣滂沱暴雨,总之都是分明清爽。
这样阴沉沉的天和细细的雨,紧一阵,缓一阵;落一阵,歇一阵,教人无从捉摸。
但是也罢,他得承认,再不喜欢,这个天气很适合今日--书中与故事里雨天总是适合告别。
他要在今天与他道别。
山底向上走还有很长一段路。
他无言拒绝待从递过的伞,独自穿过雨中愈显青葱的丛林。雨水濡湿他的金发,聚在枝叶上,在叶尖垂着,晶莹一颗将滴未滴,等他走过时便簌簌滑落,落在黑底的军服上,慢慢地渗进去,一直渗到肌肤里去。
渗遍全身,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从这里望出去,除了眼前的青绿,远处是模模糊糊的蓝紫色,仿佛空气在沉入深海万年又重返人间,却终不能摆脱海底的静寂。
寂静,雨声荫蔽着的寂静。他穿行在寂静中,象是一条没有体温的鱼在海底独自游着。
不喜欢的天气,尽管适宜告别。
而他再怎么想也想不清,上一次道别时是怎样的天气?拼命地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像是会一再重复演播的慢镜头,他总是一遍遍沉默观看,到最后可以清晰分晰每一个细节。
炫目的亮光、遥远的眼神、微笑的纹路,还有红色液体慢慢泅染开,以及他慌乱的呼吸拂在他脸上时微微飘动的红色发丝,他甚至清楚记得发丝飘起与落下的弧度……
但是不管怎么想,就是记不起那天到底是怎样的天气。
是象今天这样的阴雨呢?还是象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的明媚蓝天?
他站在白色墓碑前,很想开口问:“吉尔菲艾斯?你向我说再见的那一天,有没有阳光?”
应当没有吧,阳光灿烂的日子不适合分别,但是也说不定,别离常常出现在不可预期的时刻。就好象当故事刚开始时,没人能猜得出什么时候结束。
他也从来猜不出,他们的故事,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他蹲下身,伸出手摩挲石碑上的字,他的名字从他指下掠过,一笔,再一笔,反反复复。
我的朋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他们上一次告别时,他二十一岁,他比他大二个月;他们这一次告别时,他二十四岁,可他还是二十一岁。
他轻轻撇嘴,真是不公平,他在一天一天老去,而他永远年轻,并且,再也不用担心漂亮的红发会变白。
雨停了,天空还是一径地阴沉,他想了想,靠着墓碑坐下,就象很多年前靠在他肩上做小小的休憩。
石碑很硬很冷,但是他的气息与他的体温透过湿重泥土,透过厚厚水晶向他包拢过来,密密地环绕着他。
他深深地呼吸着,这是属于他的味道。世界这么静,只有他的气味包拢着他,安宁舒适。
许多年前,也有这样的时刻,第一次上战场,被困在冰天雪地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在山洞里一边寻思要如何脱困,一边看他在对面沉沉睡着,因为寒冷蜷着身体,睡得一派毫无防范没有心机,如同初生的婴儿。
他的气息随呼吸一波波涌动过来,如海潮,越涨越高,最后将他全部淹没。
世界那么静,象一场历万年而不醒的梦,而银河在他们的梦外。
光阴不断流逝,梦境变得那么遥远,已经距离千年。
时光总是在试图摧毁什么,每一秒种都带走一些东西。
他曾经穿过的军服,他曾经用过的杯子,他曾经去过的水池,他曾经翻阅的书籍,以及他曾经拧亮的台灯,还有,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气息……
这些物事与形象都在他生命中一点点淡去,直到永远消散。
他所能保存的,只剩下挂在胸前的银色链坠。
就连那个链坠,都不敢放纵自己时时打开,他担心每开一次,那里存储着的气息就消散一些,最后变得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