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你微笑似水
序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我不愿涉入彼岸净土，那里没有你温和的微笑。
【一】
夜色深深，槐花的香气渗入空气中，令人更加昏昏欲睡。月色如水，温柔了苍穹。照在小宅的屋檐上，照着未入眠的人儿。偶尔声蝉鸣，乱了一泓清池。
— 喂，你就是那个晴明的孙子？
— 不要叫我怪物，我可有好听又文雅的名字！
— 听着，现在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记住了。我叫红莲，红色的莲花。
谁，那是谁，是谁说过的话。秀气的双眉绞在一起，汗珠一滴滴地划落。脑海中那个纯白胜雪的身影愈清晰，也愈遥远。记得了，记得了。那是小怪。那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旅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明明记忆还那么触手可及，明明每个细节还那么清晰。明明是宛若昨天的事情，怎么现在就变成多久以前了……
想到此，他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自己。初夏的夜晚，却寒若三冬。
“你被魇着了。”淡若清风的声音把他从梦中唤醒。
昌浩猛的睁开眼，蹬坐起来。他茫然地低头，揩了揩脸，发现濡湿了衣袖。
“清醒了吗，晴明的孙子。”
下意识地脱口，“不要叫我—”当回头看见来人的眉目时，后半句话被生生地咽了下去。依旧是烈焰一般的短发，缎绸无风却摇摆。高大的身躯半跪着，灯火映得古铜色的皮肤忽明忽暗。金色头箍穿发而过，雕镂着模糊的花纹。神态不像外貌一般如火的炽烈，刚硬的线条，冷峻的神情，阳光一般颜色的眸子中弥漫着迷雾，宛若千年的冰川。这个人，将火与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却被笑弯了的眉目压制下去。一声呼唤似乎隔了千年的时光，来到唇畔，却被沉淀的哀伤荡漾开，最终苦涩地开口：
“螣蛇啊…”
红莲左眉微挑，一脸琢磨不透的表情。“睡吧，有事就叫我。”末尾，添了一句，“晴明让我守着你。”他推开窗，夜晚的风徐徐掠过。一转身，复始白色妖物的模样，颈间的红色勾玉隐隐生辉。再没有回头，纵身一跃，便跳下窗口。
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昌浩垂下头，细长的指节掩住眸子。无声地叹息。
窗外，一双眼睛目光似剑，望着那白色身影消失在暗夜中，眸光流转，流溢着满腔怒气。
“这样做，真的没关系吗，昌浩。”叶间的疏影中，呢喃着比月光清冷的话音。
昌浩着一裳青衫，逆着晚风，站立在窗边。细密柔软的青丝被风一抚，轻轻地飘扬在肩后。今晚的星星，真黯淡呢。他痴了般凝望夜空，想道。
“我知道你在的，”昌浩微笑着回头，淡淡开了口，“青龙。”
应声而起，那靛色的身影悄然现形。那人目无焦距，目光随意地投向木板上的榻榻米。
“别站在那了，夜间寒气重。”许久，青龙缓缓地吐出这句话，眼神依旧游离。
昌浩似乎没想到他说的是这句话，不禁愣了。随即打了个哈哈，“呵呵，你不觉得站在风中的我很帅气吗，很有大阴阳师的气质对吧。”
青龙不予置否，只是抬起了眼看着他。这孩子比以前长开了许多，也长高了，脸庞更加精致，眉长目细，唇薄鼻挺。他想起了晴明的感慨，以前可爱年幼的昌浩，真的没有了。
“那个，青龙，我，我是不是有什么失态的地方啊？”昌浩被青龙盯得难受，轻声问道。
眸子轻抬，那清澈的目光，却分明还是个孩子。青龙不禁叹了一口气。
“可以叫我宵蓝，昌浩。”青龙起身关上了窗。
昌浩松了一口气，轻软地笑着，“谢谢，宵蓝。”
“唉，谢什么。”青龙回头，神色严肃，“伤口，还痛吗？”
昌浩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青龙啊，”他的声音飘渺得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么做很傻啊？”
青龙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吧，即使是很痛很痛，但是，只要想起那个人还活着，还存在着。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昌浩按了按心头，“在这里，始终有着最美好，最美好的回忆。”
“你知道我不是……”
“青龙，你知道吗？这样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结果，也是我的选择啊。即使再重复一次，我也会这么做的。”昌浩对着他，绽开了一个很幸福的微笑。
心头似乎被柔软的暖流包裹着，青龙想，昌浩真傻，和晴明那么像，一样是个笨蛋。
“记住了，叫我宵蓝。”青龙不禁伸手揉了揉昌浩的头发，在黑暗中隐没了身形。
昌浩倒在席子上，盯着屋顶的油灯。
红莲，这样子，你就不会自责了，对吧？

【二】
乌云掩住了勾月，大地一时间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中。星星没有了月光的陪衬，寂寂地黯淡。
白色的妖物一跃，攀上了屋棱。晚霞一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散发着阳光一般的光辉。
又，又来了。
咬着唇，眸子闪烁着颤抖。它缩着身子，将自己埋入自己白色的羽翎中。一阵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着它。汗滴顺着毛发滑落，忽冷忽热的煎熬折磨着它。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心脏的跳动清晰地传入耳中。
过去了吗？
谁也不知道，红莲害上了偏头痛。是从什么开始的，好像，好像是那个晚上。见到那个孩子以后。每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如针扎一般的疼痛。空落落的，越痛越空虚，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红莲化为式神的形态，穿行在大街小巷中，游离在苍穹大地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却还是一味地无目的寻找，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的他会静静地呆在无人的角落里。可现在，似乎一停下来，心脏就会瞬停，莫名的空虚感会随即一阵一阵袭来。
因为空虚，所以追寻，因为追寻，所以更加空虚。
有时候红莲甚至认为自己一定疯了。我到底在干什么！他停落在不知名的宅子旁，一发狠一拳重重砸在石墙上，接着便是一下又一下的重击。直到他虚脱一般瘫在墙边，妖艳的血色弥漫在他的手臂上，眸子里的迷雾却愈发深幽。
“发泄完了吗。”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红莲抬起头。
勾阵望着他，眼神有着怜悯，如此狼狈，无助的红莲。太难堪。变回了以前的螣蛇，却更加冷漠，更加焦躁。
“发泄完了吗。”她再一次说着，语气却没有询问的意味。
“勾，你说，我这是怎么了。”红莲抬起了自己的手，早已经血肉模糊。“我竟然感觉不到痛，可是，可是还是很难受。”
“这里在痛，所以肉体的疼痛，是永远抵不了的。”勾阵伸手覆上红莲的心口，“感觉得到吗，你的心，在悲鸣。”
红莲望着这个唯一的挚友，眼神有着探究。
勾阵抿唇，将他紧紧地抱住，紧紧地将他拥入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无助迷茫的孩子一样。温热的气息喷打在对方的脸上，感觉到背上水汽氤氲，红莲瞪大了双眼。
“螣蛇，这是你的劫难，也是你必须跨过的试炼。走过去，走过去吧，脱胎换骨之后，你一定会幸福，一定会……”勾阵在他耳边呢喃着。
此时，红莲眼中看到的不是勾阵，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曾经有谁将他紧紧拥抱，曾经有谁抚平了他半世沧桑，曾经有谁温柔了他无情的火焰，曾经有谁对着他，深深微笑。
那个人，是谁。抓不住那人的发丝，记忆的罅隙何时变得如此深远，那道沟壑，深深地隔绝了他的炽焰。红莲感觉自己似乎坠入了无底深渊，他明明不会惧怕，为何此时，那心底的空虚，好像要生生地将他吞噬。
又有谁，能再次将他救赎。
头痛再一次袭来，红莲推开了勾阵，拽住了发丝。
痛，仿佛撕裂一般的痛。为什么，为什么记不住。氧气一丝丝被抽走，呼吸急促。火燎一般的痛楚席卷全身，而五脏六腑却像是被冰霜冻结。他觉得自己快被融化了，又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他不能呼吸，不能听到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巨大的折磨使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
“螣蛇，螣蛇……”是谁，是谁。不，不是这句话。
“红莲，红莲……”是这句吗？是谁的声音……不，不是他想要的。
错杂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不对不对，只要一句对的话，一个对的声音。
— 不许叫我孙子。
— 决定了，你就叫小怪。小怪小怪，妖怪的怪。
— 你叫…红莲……
是这个声音吗？是这句话吗？
忽的睁开眼，红莲看到了身畔焦急的勾阵。
“螣蛇，螣蛇你醒了？”勾阵略带哭声的声音渐渐虚化变成背景，
那个声音，那么稚嫩的声音是谁？红莲想回忆起来，却懊恼地发现脑袋早已空荡。刚才的话语声音也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想起。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命地想回忆，却发现愈加空虚。
“勾，”红莲忽然开口说道。
勾阵被他忽然的严肃吓到了。
“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总觉得记忆少了一块？”红莲盯着她，一字一顿问道。
勾阵叹了一气，站了起来。
“螣蛇，应该是你告诉我们答案。”

【五】
黑暗中，滴水声逐渐清晰。
啪嗒，啪嗒，荡起阵阵涟漪。这里，是哪里？
感觉到脚下有黏稠的液体流淌着，他颤颤地低下头。那是什么？
一股洪流轻易地将他拍倒，黏糊腥臭的液体便将他层层包裹起来。似乎孕育着万物最初的邪恶，从破裂的胎膜中缓缓爬出，全身沾满充斥异味的羊水。恐惧一时间笼罩着他，屏住呼吸，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从下体贯穿了上躯。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嘤嘤的抽泣声从某一处传来。还未听清楚，耳膜便被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吼震得发疼。
— 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接着便又是无边黑暗，遥远罅隙深处，有着熟悉的气息。
“昌浩，昌浩……”
谁，谁在叫他？
昌浩睁开了眼，揉了揉头发，头好痛，发生什么事情了。
席边，那人半卧着，红色的短发柔顺地搭在额际。
一时，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影。他，他是红莲吗？昌浩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再一次认真看着身畔的人，熟悉的面貌映在他微睁的眸子中，昌浩惊讶地吸了一口气。
“是…是你？”
那人微笑，站起身子，月影斜打在他的侧脸上。
彰子在灶房生火。
晴明大人说昌浩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她将圆木捅入已经开始冒烟的灶口。还是要好好休养，阴阳师的工作真是辛苦呢。她想着，伸手揩了揩额际的汗。来到昌浩家，也快一年了吧。
真快呢。夏天的时候，真想再去看萤火虫。和昌浩一起……
想到此，脸颊微烫。锅中清水倒映出自己那白净清秀的面容，手探入袖间攥住那个香囊。
彰子，你要勇敢一次吗？她喃喃地对着倒影说着。
云端仙侣何所见，尽知姻缘错为人。
昌浩枕着双臂，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他认真地盯着从窗外投下的月光，似有所思。
彰子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有些不忍打断他的遐想，她合上门，转身将姜汤放在矮凳上。那个少年，那么温柔，她眸子半眯着，闪烁着温和的光辉。可为什么，他似乎从来没有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示在自己眼前？好像，只有在那白色的小妖面前，昌浩才能自在地笑。他的喜怒哀乐，她从来就不知道。想到这，彰子低眉敛目，注视着自己的袖子。
“彰子？”感觉到身后有人，昌浩回过头来。“你怎么不说话呢？”
“昌浩。”她抬眉，看到那人的脸，又不禁低下头。“我…我给你送姜汤来了。”
“哦，谢谢。”昌浩闻言一笑，说着接过彰子递来的瓷碗。
两双手握着一个碗，那双手却没有放下的意思。昌浩有些不解地看着彰子。
女孩眸子忽深忽浅，最终下定决心般做了三个吐纳。
“彰……”
“昌浩，我仰慕你。”彰子忽然认真地看着昌浩，皓齿闭合之间，柔和的声音飘忽而出。
昌浩双手像是被雷劈似地颤抖了一下，惊讶地看着眼前神色严肃的少女。
整理了一下气息，彰子继续说道，“我仰慕你，你是让我了解外界的目光，你是让我体会到快乐的秘密，你是在危难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曙光。夏天的萤火虫，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声线清和，带了几分期待，“昌浩，我一直，一直都那么地仰慕你，期盼着能够留在你身边。你是否愿意，留给我一席之地？”
少年垂下睫毛，思索般不语着。他轻轻地放下握着碗的手。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因为这一个动作而消耗殆尽，彰子有些失落地暗哑着，“你，不喜欢我吗？昌浩？”颤抖的双眸仿佛马上就会流下眼泪。
“彰子，”昌浩忽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五指相扣。
彰子抬起头着望着他。
“我不讨厌你，我也很喜欢你，”昌浩露出了以往的微笑，“你温和可人，善解人意，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在少女温柔的目光中，他将牵住她的手改为紧紧握住，“我喜欢你，像喜欢一株坚强成长的蔷薇，像喜欢一个柔弱却不软弱的女孩，像喜欢一个跌倒了却从不哭泣的孩子。像喜欢一个独一无二的伙伴，你在我心中，从来就是无可代替的。”
他轻轻拉着她的手，捂住心口，“在这里，一直有你的位置，一直不变。”
“我也喜欢爷爷，虽然他像狐狸一样狡猾，我也喜欢父母，因为他们给予我们生命，喜欢爷爷的式神们，因为他们一直守护着我。你们都是我所珍视，喜爱的人。”
彰子听懂了话外之意，有些失望，但昌浩的话，让她并不后悔。“喜欢，是么？”我知道的，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就不会后悔。说出这番话，本来就是只想要一个结果。为了让自己不再有遗憾。
“但是，现在有那么一个人，我对于他的感情，却远比喜欢更加深沉，更加深厚。”
“昌浩，”她也微笑着，“既然这样，那么请你收下这个吧。”她探入袖间取出一个香囊，“这是我的祝福。请你，一定要幸福。”她的手覆上他的，精巧的香囊紧紧地握在指间。绣着飞扬的萤火虫，一如那个夏天。
昌浩垂下头，“对不起，对于我来说，还有很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那么，昌浩，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请你一定要幸福，如果这是我给不了的。
请你一定要幸福，如果这是你要追寻的。
请你一定要幸福，我曾深深喜欢的少年。
彰子走出了门外，轻轻合上门，走向自己的房间。靠在在门槛上。她伸手从另一个袖子中拿出了另一个香囊，那上面绣着点点的樱花。“本来，是想给你这个的。”她笑得苍白。
昌浩，既然你有了想要抓住的幸福，那么，让我的祝福伴着你，如此，足矣。

【六】
青龙已经回去了，红莲独自一人走在小道上。
如果这是属于你的记忆，那么你应该自己找回。那是青龙说的最后一句话。
红莲想了想，闭上眼。再次睁开眼，白色羽翎覆遍全身，晚霞一般的眸子隐隐生辉。
记得那时候，勾阵带着不知为何变成这模样的他去见昌浩。说来也奇怪，意识模糊的孩子在他靠近之后，情绪竟然平稳下来。他听到他细细碎碎的呼唤，那孩子在叫，小怪。
小怪，好奇怪的名字，是在叫自己吗？
— 决定了，你就叫小怪，妖怪的怪。
记忆里，那个声音脆生生的，极富朝气。那就是那个孩子吗？安培昌浩，昌浩吗？
迈着步子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红莲发现自己走到了阴阳寮。这个地方，也很熟悉。
藏书库里一片狼藉，进来的几个人都不禁皱了皱眉头。
“书库怎么这么乱啊？”
“听说那个打杂的小子请假了，好像是受伤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好像是叫安倍昌浩来着。”
谈话声渐渐远去，红莲推开半掩着的门，钻了进去。
一排排的书架上尘土积层，更有不少凌乱的书籍被扔在地上。
红莲环顾四周，抬头看着堆积着的书籍。这里，是昌浩一直来的地方吗？
感觉撞倒了一排书，他回过头，那些古籍已经发黄，页边也参差不齐。封面上写着：山海经。正好翻到描写着穷奇的一页。
穷奇，么？他侧着头盯着那虎身巨翼的怪物，眼色阴沉。
轻轻地合上门，红莲走出了阴阳寮。
零碎的记忆依旧拼凑不齐，不过已经有了些许的印象。
身后传来牛车行驶的声音，红莲低着头，直到那声音在自己身旁戛然而止。
那是一匹无人驾驶的车辆，车辕上闪烁着幽蓝色的火焰。巨大的车轮上竟然绘着一张脸，类似于太阳的纹理。那妖见到红莲，兴奋地打转着。
“我，认识你吗？”红莲疑惑地抬头。
车妖瞪大了双眼？虽然它不能说人话，但从它的表情可以看出它表达着，你不认得我了？
“抱歉，最近忘记了很多事情。”红莲垂下头，低声道。
— 你还记得吗？我当初就是在这里遇见你和那位少年的。车妖用独特的语言道。
“少年？是昌浩？”红莲有些欣喜地抬起头，“能详细说说吗？”
车妖微笑着，
— 那时候，因为我的胆小，结果被你们误会是伤人的妖物。沿着这条街追了我好久呢。后来你得知之后，还一直对着我叫嚣着做妖就要有妖怪的气势，气势啊。那个少年后来也成为了我的朋友。
“嗯？”红莲回想着，努力在记忆中找寻这一幕。
— 昌浩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车之助。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定可以成为伟大的阴阳师。
车之助微微笑着说道。
“是啊，我也这么想。”红莲也试着咧开微笑。
这里是鬼船神社。红莲告别了车之助，独自踏上那蜿蜒无际的阶梯。
— 昌浩，你不是怕黑暗吧？没什么的，而且，我在你身边。
— 谢谢，小怪。
脑海里忽然浮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而且愈来愈多。看来这里，应该是他和昌浩曾经多次来过的地方。
红莲低头沉思，虽然青龙告诉自己，自己曾经那么那么的重视昌浩，可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没有。真的有人会让自己甘愿放弃式神的任务跟随吗？随着地势的上升，参天大树枝干上萦绕着迷蒙的薄雾。
“久违了，螣蛇。”空气中忽然传来飘忽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
红莲仰头凝视着聚拢的云雾，“你，是鬼船的神，高淤龙神？”
雾气升腾，散尽时，身姿妙曼的女子出现在他眼前。她慵懒地笑着，一步步，仪态万千地走向螣蛇。“看来，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呢。”
红莲脸色忽然苍白，“你，知道什么吗？”
高淤神依旧那么高深莫测地笑着，“虽然我不想插手，不过嘛—”话至此，恰到好处地升调。“你想知道自己在我的地盘上做的好事，我也乐意告诉你。”
红莲闻言，眼中闪烁着光辉。高淤神将光球递到他面前。
风卷云舒，一时间天地失色。仿佛什么也抵销不了他的哀伤。
地狱的业火随着他的低吼弥漫山间，将一切隔绝，只剩下他和他的目光。
他看到自己已经失控，除了悲鸣还是悲鸣，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宣泄。为什么，一切都烧光了，一切都染上了火色，可还是抵销不了他的悲伤。想破坏，想彻底破坏，仿佛自己的生命就是为此存在。
他是螣蛇，十二神将的末神，被世人称，凶将螣蛇。不像其他神将具有治愈或守护的责任，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破坏，为了毁灭。所以自己被晴明下了封印金环，为了不让自己的力量伤害别人。可即使他已经不会伤害别人了，却还是没有人接受他。不管是现在，过去，未来也是一样的吧。
可只有那么一个微笑，因为他而存在。那么，那么温柔的微笑啊，笑得他心悸，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像玻璃一样轻易地被他打碎。现在，那对着他微笑的人，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将他紧紧拥抱；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抚平了他半生的沧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着他，深深微笑。
那个寂寞的人，叫红莲。那个微笑的孩子，叫昌浩。
眸子闪烁着，红莲几近抽泣。
“去找他吧，这就算答谢你们封住黄泉瘴穴的谢礼。”高淤神的声音飘渺而去。
红莲微微颔首，再无犹豫地踏上归途。

【八】
红莲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式神们慌慌张张的模样，一张一合的嘴唇渐渐模糊，明明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听不懂。一时间，仿佛失了魂魄。
“晴明。”红莲深深吸了一口气，“昌浩在哪？”
众人见他镇静的模样，也安静下来。
“我下的结界虽然已经很弱了，不过还是可以找到他的位置，只是，昌浩似乎是掉进了异界……”晴明话未说完，红莲就打断了他。
“昌浩现在在哪。”
“红莲，异界不是随便就可以进入的。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还有可能。”晴明捋了捋胡子，“半神半妖的你，应该可以进入。”
樱花树下，两人席地而坐，对弈厮杀。
“嘿，看你下一步会怎么走。”其中一个少年得意地挑眉，双手环于胸前。
“嗯，直直攻向死穴了呢。”另一个少年淡然道，眼神依旧温和。“那么，这一招怎么样？”
“唉？真是的，这样就被化解了。”无奈地揉了揉有些凌乱的碎发，那人垂着睫毛，眼波里
是无尽的撩人风华。“果然在棋艺上，神次是不会输给任何人呢。”
另一个人笑如春风，轻轻捻起粘在发丝上的樱花瓣。“伊罗，别玩了。”
两人的模样七分神似，碧发金瞳。性格豁达，散着碎发的是伊罗。以玉环束发于脑后，性情温和的名为神次。
“你说，事情会怎么发展呢？”
“不知道。这样才值得期待。不是么？你看，来了。”
红莲停下了脚步，盯着地面。就是这里了吧，乍眼一看，是一处没落的遗迹。什么气息也没有感觉到。红莲皱眉，这一次，很棘手。依稀感觉得到结界的力量，但零零星星，依旧找不到位置，意义不大。结界越来越弱了，昌浩，你在哪里。
眼眸微沉，一挥手，地狱业火若红色莲花一般绽放。
昌浩挣扎着，氧气逐渐回到鼻腔中。感觉脖子上的力道减弱了很多，他睁开了眼。
“嗯？看来有人来找你了呢。”男孩笑嘻嘻地放下手，“你这样的半吊子，也会有人担心？哦，我都忘了。你可是清明的孙子呢。多显赫的身份。”
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男孩有一时的分神。昌浩看着他，手将欲捏出一个咒。
“你在想什么？要逃吗？你以为在这个空间，攻击咒术还有作用么？”男孩嘲讽地笑着。
“这个声音……那个梦里的孩子果然是你。”昌浩停下动作，说道。
“你知道了什么。”男孩脸色微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
“也罢，让你知道也无妨。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面对着昌浩，略带蛊惑的声音传入昌浩耳中。
“我的名字，叫神宫司翊。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是谁，那么，神宫司陨应该认识吧。”
“那个千年前闻名的阴阳师？”
“那是，我的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吧。
疼爱自己的母亲虽然在他的面前一副温和的模样，但一离开他的视线，就变得郁郁寡欢。印象中，母亲大概只有在哥哥在的时候才会欣慰地笑吧。不过，那时候自己也很喜欢哥哥，虽然他们长得并不相像。哥哥总是带着他爬到屋顶去看月亮。没有月亮的时候就为他抓蟋蟀。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他一直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和母亲的家。听说哥哥和父亲住在一起。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不和，才不住在一起。虽然有时候有些埋怨，也许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己无法和父亲住在一起。直到后来得知个中缘由，这个想法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回他的脸上。母亲对他很好很好，哥哥偶尔也会来看他。所以，他一直都很满足。只是母亲有时候会呆呆地看着自己，然后在没人看见的时候，默默流泪。
直到有一次，雷雨交加的夜晚，母亲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他害怕地窝在一边，母亲渐渐平静下来，但看见他，瞳孔再一次止不住地颤抖，母亲大声尖叫，为什么会是你，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十】
昌浩，你睡着了吗？我知道你很累很累，可是现在还不能睡，不准你睡。
昌浩，快起来吧，已经睡了一刻钟了，起来吧，不然要被晴明骂了。
昌浩，对不起，你的伤口还痛吗？对不起，一定很疼对吧？我又做了错事，这次就是你也不会原谅我的对吧？
昌浩，春天的时候，我和你去采青；夏天的时候，我带你去赏莲；秋天的时候，我陪你去登高；冬天的时候，我帮你一起剪梅。所以，你醒来吧。
昌浩，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你快起来吧。
昌浩……昌浩昌浩……
昌浩其实听得见红莲的话，只是身体僵硬着，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就像一具尸体一样。意识渐渐涣散，他拼命想要挽回一丝清醒，却只是徒劳。已经渐渐听不到红莲的呼唤，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就这样死了吗？不甘心，不甘心啊。
“你想活下去吗？”黑暗中传来风铃一般清脆的声音，宛若一束光，点亮了前路。
是谁？昌浩茫然地在心底念叨着。
“想让他活下去吗？”碧发少年询问道，他那么突兀地出现在红莲的面前。这一句话，霎时在红莲哀伤得平静的脸上激起波澜。“虽然被那怨气伤到了心脉，但还是有办法。”
“你？你有办法吗？”
“办法是有的，只是代价……”神次温和的视线落在昏睡的昌浩身上，不语。
“代价，是什么？需要我做什么。”红莲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不那么高昂。
“安倍昌浩，告诉我，你想活下去吗？”
“我……想，想要活下去。”孱弱的气息此时变得激昂。
伊罗微微笑着，“那么，和我做一个交易吧。我让你活下去，你，则要给我一样东西。”
昌浩不语，“你可以做到吗？”
“只要你愿意舍弃和他之间的记忆，就可以重生。当然，对方的记忆也一样会被消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宛若响雷。
红莲沉默，凝视着怀中那气若游丝的孩子，目光露出痛色。
昌浩许久没有出声，就在伊罗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忽然开口，“红莲知道这件事情吗？”
“嗯。他也面临和你一样的选择。怎么样？只是丢掉记忆而已，想当初，螣蛇不也被你消除了记忆。”伊罗轻描淡写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昌浩的神情。“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对于你，大概不难。”
神次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红莲的选择。忽的，红莲发出一声惊呼，神次抬眉，也是愣住了。
本来昏阙的昌浩竟然睁开眼，直直地望着红莲。
“昌浩？你醒了？”红莲没来得及欣喜，却发现昌浩的脸色更加苍白，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红莲手中。
“昌浩，这是？”红莲低头，手心里是一簇红色的菖蒲。
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少年闭上了双眼。
“昌浩！”红莲似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身后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浓烈。
“他没死，不过也快了。我们只是减缓了他最后一丝魂魄的消散，现在他将好不容易凝聚的元气也耗尽了。”神次皱眉，若有所思。伊罗，是你干的吗？
红莲面如死灰，只是呆呆地望着手心的菖蒲，渐渐攥紧。
“小鬼，这样的话，你的时间就所剩无几了。你这是干什么？”伊罗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几近透明的魂魄。
昌浩只是笑着，只要红莲懂就足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在此时如同静止一般地飞快流逝。
“小鬼，你的答复呢。”伊罗嘻嘻哈哈的模样也严肃下来，这小鬼，看来快不行了。
“你的选择呢。”神次询问着红莲。
后者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痴痴地盯着那红色菖蒲。用力一紧，红色的花絮飘飘扬扬而泻。
“我，拒绝。”两人说出了一样的答案。
“什么？”神次也冷静不下，“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那孩子吗？难道你对他的感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这是我，也是昌浩的心愿。”似乎说出那个答案耗费了太多心神，红莲有些虚脱。
“小鬼，你脑子烧坏了啊！你不是也消除过那家伙的记忆吗？”伊罗显然没有预料到是这个结果。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再错第二次。”随着最后一个尾音落地，少年的魂魄丝丝缕缕地消散，依旧带着微笑。
那一刻，晴明手中拨动的念珠的绳索忽然断裂。他闭着眼，不动不笑不悲不语。
那一刻，彰子握着昌浩回赠的香囊，忽然流下眼泪，以为是沙子进了眼睛。
那一刻，车之助在鬼船附近转悠，见到了最后一只萤火虫。
那一刻，高淤神从沉睡中苏醒，霎时间云雾密集。
那一刻，红莲的封印金环铿然断裂，地狱的业火，却全数熄灭

守望，你微笑似水
序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我不愿涉入彼岸净土，那里没有你温和的微笑。
【一】
夜色深深，槐花的香气渗入空气中，令人更加昏昏欲睡。月色如水，温柔了苍穹。照在小宅的屋檐上，照着未入眠的人儿。偶尔声蝉鸣，乱了一泓清池。
— 喂，你就是那个晴明的孙子？
— 不要叫我怪物，我可有好听又文雅的名字！
— 听着，现在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记住了。我叫红莲，红色的莲花。
谁，那是谁，是谁说过的话。秀气的双眉绞在一起，汗珠一滴滴地划落。脑海中那个纯白胜雪的身影愈清晰，也愈遥远。记得了，记得了。那是小怪。那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旅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明明记忆还那么触手可及，明明每个细节还那么清晰。明明是宛若昨天的事情，怎么现在就变成多久以前了……
想到此，他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自己。初夏的夜晚，却寒若三冬。
“你被魇着了。”淡若清风的声音把他从梦中唤醒。
昌浩猛的睁开眼，蹬坐起来。他茫然地低头，揩了揩脸，发现濡湿了衣袖。
“清醒了吗，晴明的孙子。”
下意识地脱口，“不要叫我—”当回头看见来人的眉目时，后半句话被生生地咽了下去。依旧是烈焰一般的短发，缎绸无风却摇摆。高大的身躯半跪着，灯火映得古铜色的皮肤忽明忽暗。金色头箍穿发而过，雕镂着模糊的花纹。神态不像外貌一般如火的炽烈，刚硬的线条，冷峻的神情，阳光一般颜色的眸子中弥漫着迷雾，宛若千年的冰川。这个人，将火与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却被笑弯了的眉目压制下去。一声呼唤似乎隔了千年的时光，来到唇畔，却被沉淀的哀伤荡漾开，最终苦涩地开口：
“螣蛇啊…”
红莲左眉微挑，一脸琢磨不透的表情。“睡吧，有事就叫我。”末尾，添了一句，“晴明让我守着你。”他推开窗，夜晚的风徐徐掠过。一转身，复始白色妖物的模样，颈间的红色勾玉隐隐生辉。再没有回头，纵身一跃，便跳下窗口。
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昌浩垂下头，细长的指节掩住眸子。无声地叹息。
窗外，一双眼睛目光似剑，望着那白色身影消失在暗夜中，眸光流转，流溢着满腔怒气。
“这样做，真的没关系吗，昌浩。”叶间的疏影中，呢喃着比月光清冷的话音。
昌浩着一裳青衫，逆着晚风，站立在窗边。细密柔软的青丝被风一抚，轻轻地飘扬在肩后。今晚的星星，真黯淡呢。他痴了般凝望夜空，想道。
“我知道你在的，”昌浩微笑着回头，淡淡开了口，“青龙。”
应声而起，那靛色的身影悄然现形。那人目无焦距，目光随意地投向木板上的榻榻米。
“别站在那了，夜间寒气重。”许久，青龙缓缓地吐出这句话，眼神依旧游离。
昌浩似乎没想到他说的是这句话，不禁愣了。随即打了个哈哈，“呵呵，你不觉得站在风中的我很帅气吗，很有大阴阳师的气质对吧。”
青龙不予置否，只是抬起了眼看着他。这孩子比以前长开了许多，也长高了，脸庞更加精致，眉长目细，唇薄鼻挺。他想起了晴明的感慨，以前可爱年幼的昌浩，真的没有了。
“那个，青龙，我，我是不是有什么失态的地方啊？”昌浩被青龙盯得难受，轻声问道。
眸子轻抬，那清澈的目光，却分明还是个孩子。青龙不禁叹了一口气。
“可以叫我宵蓝，昌浩。”青龙起身关上了窗。
昌浩松了一口气，轻软地笑着，“谢谢，宵蓝。”
“唉，谢什么。”青龙回头，神色严肃，“伤口，还痛吗？”
昌浩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青龙啊，”他的声音飘渺得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么做很傻啊？”
青龙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吧，即使是很痛很痛，但是，只要想起那个人还活着，还存在着。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昌浩按了按心头，“在这里，始终有着最美好，最美好的回忆。”


“你知道我不是……”
“青龙，你知道吗？这样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结果，也是我的选择啊。即使再重复一次，我也会这么做的。”昌浩对着他，绽开了一个很幸福的微笑。
心头似乎被柔软的暖流包裹着，青龙想，昌浩真傻，和晴明那么像，一样是个笨蛋。
“记住了，叫我宵蓝。”青龙不禁伸手揉了揉昌浩的头发，在黑暗中隐没了身形。
昌浩倒在席子上，盯着屋顶的油灯。
红莲，这样子，你就不会自责了，对吧？
【二】
乌云掩住了勾月，大地一时间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中。星星没有了月光的陪衬，寂寂地黯淡。
白色的妖物一跃，攀上了屋棱。晚霞一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散发着阳光一般的光辉。
又，又来了。
咬着唇，眸子闪烁着颤抖。它缩着身子，将自己埋入自己白色的羽翎中。一阵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着它。汗滴顺着毛发滑落，忽冷忽热的煎熬折磨着它。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心脏的跳动清晰地传入耳中。
过去了吗？
谁也不知道，红莲害上了偏头痛。是从什么开始的，好像，好像是那个晚上。见到那个孩子以后。每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如针扎一般的疼痛。空落落的，越痛越空虚，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红莲化为式神的形态，穿行在大街小巷中，游离在苍穹大地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却还是一味地无目的寻找，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的他会静静地呆在无人的角落里。可现在，似乎一停下来，心脏就会瞬停，莫名的空虚感会随即一阵一阵袭来。
因为空虚，所以追寻，因为追寻，所以更加空虚。
有时候红莲甚至认为自己一定疯了。我到底在干什么！他停落在不知名的宅子旁，一发狠一拳重重砸在石墙上，接着便是一下又一下的重击。直到他虚脱一般瘫在墙边，妖艳的血色弥漫在他的手臂上，眸子里的迷雾却愈发深幽。
“发泄完了吗。”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红莲抬起头。
勾阵望着他，眼神有着怜悯，如此狼狈，无助的红莲。太难堪。变回了以前的螣蛇，却更加冷漠，更加焦躁。
“发泄完了吗。”她再一次说着，语气却没有询问的意味。
“勾，你说，我这是怎么了。”红莲抬起了自己的手，早已经血肉模糊。“我竟然感觉不到痛，可是，可是还是很难受。”
“这里在痛，所以肉体的疼痛，是永远抵不了的。”勾阵伸手覆上红莲的心口，“感觉得到吗，你的心，在悲鸣。”
红莲望着这个唯一的挚友，眼神有着探究。
勾阵抿唇，将他紧紧地抱住，紧紧地将他拥入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无助迷茫的孩子一样。温热的气息喷打在对方的脸上，感觉到背上水汽氤氲，红莲瞪大了双眼。
“螣蛇，这是你的劫难，也是你必须跨过的试炼。走过去，走过去吧，脱胎换骨之后，你一定会幸福，一定会……”勾阵在他耳边呢喃着。
此时，红莲眼中看到的不是勾阵，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曾经有谁将他紧紧拥抱，曾经有谁抚平了他半世沧桑，曾经有谁温柔了他无情的火焰，曾经有谁对着他，深深微笑。
那个人，是谁。抓不住那人的发丝，记忆的罅隙何时变得如此深远，那道沟壑，深深地隔绝了他的炽焰。红莲感觉自己似乎坠入了无底深渊，他明明不会惧怕，为何此时，那心底的空虚，好像要生生地将他吞噬。
又有谁，能再次将他救赎。
头痛再一次袭来，红莲推开了勾阵，拽住了发丝。
痛，仿佛撕裂一般的痛。为什么，为什么记不住。氧气一丝丝被抽走，呼吸急促。火燎一般的痛楚席卷全身，而五脏六腑却像是被冰霜冻结。他觉得自己快被融化了，又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他不能呼吸，不能听到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巨大的折磨使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
“螣蛇，螣蛇……”是谁，是谁。不，不是这句话。
“红莲，红莲……”是这句吗？是谁的声音……不，不是他想要的。


错杂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不对不对，只要一句对的话，一个对的声音。
— 不许叫我孙子。
— 决定了，你就叫小怪。小怪小怪，妖怪的怪。
— 你叫…红莲……
是这个声音吗？是这句话吗？
忽的睁开眼，红莲看到了身畔焦急的勾阵。
“螣蛇，螣蛇你醒了？”勾阵略带哭声的声音渐渐虚化变成背景，
那个声音，那么稚嫩的声音是谁？红莲想回忆起来，却懊恼地发现脑袋早已空荡。刚才的话语声音也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想起。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命地想回忆，却发现愈加空虚。
“勾，”红莲忽然开口说道。
勾阵被他忽然的严肃吓到了。
“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总觉得记忆少了一块？”红莲盯着她，一字一顿问道。
勾阵叹了一气，站了起来。
“螣蛇，应该是你告诉我们答案。”
【三】
初晨第一缕阳光撒在窗台上，有些刺眼。暖洋洋的，似乎一切都融化在阳光中。
昌浩伸手掩住眼睛，已经一天过去了吗？
门被轻轻地推开，熟悉的沉香扑鼻而来，如同焙火中的清茶，韵香不绝。
“昌浩，你已经醒了？”彰子有些惊讶。平日里昌浩都会赖床，直到她来唤醒他。
“恩，彰子早啊。”昌浩已经换上了平日那件红色褂子，梳理了墨色发丝，笑吟吟地说道，“今天应该可以去阴阳寮了。”
“你的身体，没关系吗？”彰子脸上担忧神情浮现，她从晴明那里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
“没事的，一直闷在家，才会生病的，我走了。”昌浩走出了房门，扶着木质走廊，摩挲着那精细的纹理。一切都那么熟悉，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站立在逆光中，有些恍惚。只不过才几个月，好像觉得离家已经很久很久了。看着院里熟悉的一切，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真的回家了。
走到爷爷的房间前，他停下了脚步。昌浩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记得小时候，一旦有疑惑或者难题，他都会一直缠着爷爷，要他帮自己解决。可是这一次，也可以和以前一样吗？说到疑惑和难题，他现在在疑惑什么？又面临什么难题？
心乱如麻，昌浩轻轻晃了晃脑袋。
“进来吧，昌浩。”屋子里传来了一阵苍劲而不苍老的声音。
昌浩一愣，原来爷爷知道他在外面。他推开了门，屋内熏香缭绕，一片朦胧中，他的爷爷，绝世阴阳师——安倍晴明正端坐在蒲座上。“昌浩啊，要去阴阳寮了啊。”
昌浩侧身跪坐在对面的蒲座上，“是，爷爷。”
“这么快就要去啊，你的身体才刚好啊。”太阴在角落里现形，嘟囔着。
“我也觉得不妥，现在你也没了灵视之力……”玄武幽幽地说道。
其它式神也出现在屋子里。昌浩一一扫视着，却有些失落。
“红莲的话，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知何踪了。”晴明看见了孙子一瞬间的神情，开口说。
“螣蛇那个家伙，让他好好守着，现在又跑到哪里去了。”青龙对他早已不满，此刻愤懑之色流溢于面。
“昌浩啊，不然让螣蛇跟着你一起去？”晴明依旧闭着眼，看不清神情。
“不用了。”昌浩忽然站了起来，声音又低了下去，“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他向众人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晴明，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寡言的六合终于开了口。“京城最近不是很太平。”
“我跟着他。”青龙走向门口。
“我也去。”六合说着也跟了上去。
“宵蓝，六合，你们回来。”
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了，他们不解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晴明缓缓地睁开眼，“我已经下了结界。昌浩也不是小孩子了，该让他自己学着解决了，让他自己想想吧。”
一语落地，一室寂静。
昌浩走在大路上，现在还是清晨，所以没有多少行人。虽然还是破晓时分，但热气已经升腾着，让人莫名地烦躁。
“已经是，夏天了啊。”他喃喃地说着。
— 诶，昌浩，发什么呆啊？
他呆呆地站住了，下意识地侧头。可那本应待在肩上的白色小妖，却没有出现。


他叫自己的名字，自己第一时间感到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哀伤。仿佛沉淀在心底多年的悲伤一时间如海潮一般袭来。自己竟然无意识地应了一声，那孩子听到了，对着他，绽开了微笑。被尘封很久的记忆，似乎叫嚣着要破土。
红莲无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茧而出，却又被一层又一层的冰凉湮没。
“我，认识那个孩子吗？认识晴明的孙子吗？”不禁脱口而出。
“他不叫晴明的孙子，他叫安倍昌浩。”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幽冷的叱责。
青龙从阴影中走出，他一直跟着红莲。
红莲回头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似乎欲将擦出火花。他们两个一直不和，可要说到原因，却也无人能说清。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但因为理由太多，反而不成理由。也许真正的原因，只有当事人知道。
青龙想，他是不喜欢螣蛇的，很讨厌他。一见到他，不知为何就油然生出一股不满。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和螣蛇太像了。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漠视对方，一样的天生具有不服输的顽劣。正如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一样，正因为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相似之处，所以成了天生的劲敌。
他曾想，自己和他，是永远也合不来的。只要他青龙还活着一天，和螣蛇之间的比较就永远不会结束。
青龙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要不要，和我走一段路。”
红莲惊异地抬头望着他，似乎想把他重新猜度。
晴明遣退了一帮式神，让他们把昌浩送回房间。而自己则把锁在房间里，闭目宁神。
“看来那个孩子还是需要一点指引啊，现在大概是处于迷茫中了。”自语般地说着，他摊开了白宣，提笔挥毫，落下重重墨迹。
那么，就麻烦你来帮帮那孩子吧。
红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青龙和平相处、还一同走在林荫小道上。
两人各揣心事，都没有开口。
“螣蛇，我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青龙忽然停下脚步，说道。
红莲心里虽然深知这一点，但依旧不明白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青龙接下道，“但是，不久前，有一个人那么问我。”
晚月当空，昌浩躺在席子上，凝视着屋顶的油灯。
“宵蓝啊，听说你和红莲一直不和。”那孩子随意地脱口而出。
青龙守在屋外，眉头微蹙。
“那么，宵蓝，你恨红莲吗？”他看不见昌浩说这句话的神情。
青龙微微一愣，咀嚼这句话的意味。是的，自己和螣蛇一直不和，自己也好几次动了想杀螣蛇的念头。他曾以为，那就是他们相处最糟的处境了。那么，自己恨螣蛇吗？青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螣蛇最大的不满，便是他差点杀了晴明。但事后他自己也反省过，如果当时中咒的是自己，如果是自己，就能够保证不伤害晴明吗？不喜欢螣蛇，讨厌螣蛇，但是，自己恨螣蛇吗？青龙想了很久。
“后来，我想过了，如果因为自己的偏见而恨，那么，这应该是我这一生最幼稚的错误。”青龙睁开眼，认真地看着红莲。“即使我不喜欢你，即使我讨厌你，但还没有到恨的程度。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劲敌，也是最相似的影子。”
红莲听着，也有些痴了。“安倍，昌浩说的吗？”
“他对于你来说，不只是晴明的孙子，你说过，那孩子是你的光芒。”
红莲抱住头，那是他说过的话吗？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为什么关于昌浩的一切都好像被抹除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如果对于他来说，昌浩曾经是那么重要的存在，那为什么要将他的记忆抹除。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为什么连一点温存的回忆也不留给他？是因为，他做错太多了吗？是因为，他被人唾弃吗？撕心裂肺的头痛又一次袭来，可他竟然不觉得痛苦，反而有畅快淋漓的麻木。
“螣蛇，”青龙淡淡开口，“这道关卡，必须你自己跨过，而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个忠告。”
【五】
黑暗中，滴水声逐渐清晰。
啪嗒，啪嗒，荡起阵阵涟漪。这里，是哪里？
感觉到脚下有黏稠的液体流淌着，他颤颤地低下头。那是什么？


一股洪流轻易地将他拍倒，黏糊腥臭的液体便将他层层包裹起来。似乎孕育着万物最初的邪恶，从破裂的胎膜中缓缓爬出，全身沾满充斥异味的羊水。恐惧一时间笼罩着他，屏住呼吸，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从下体贯穿了上躯。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嘤嘤的抽泣声从某一处传来。还未听清楚，耳膜便被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吼震得发疼。
— 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接着便又是无边黑暗，遥远罅隙深处，有着熟悉的气息。
“昌浩，昌浩……”
谁，谁在叫他？
昌浩睁开了眼，揉了揉头发，头好痛，发生什么事情了。
席边，那人半卧着，红色的短发柔顺地搭在额际。
一时，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影。他，他是红莲吗？昌浩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再一次认真看着身畔的人，熟悉的面貌映在他微睁的眸子中，昌浩惊讶地吸了一口气。
“是…是你？”
那人微笑，站起身子，月影斜打在他的侧脸上。
彰子在灶房生火。
晴明大人说昌浩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她将圆木捅入已经开始冒烟的灶口。还是要好好休养，阴阳师的工作真是辛苦呢。她想着，伸手揩了揩额际的汗。来到昌浩家，也快一年了吧。
一年， 真快呢。夏天的时候，真想再去看萤火虫。和昌浩一起……
想到此，脸颊微烫。锅中清水倒映出自己那白净清秀的面容，手探入袖间攥住那个香囊。
彰子，你要勇敢一次吗？她喃喃地对着倒影说着。
云端仙侣何所见，尽知姻缘错为人。
昌浩枕着双臂，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他认真地盯着从窗外投下的月光，似有所思。
彰子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有些不忍打断他的遐想，她合上门，转身将姜汤放在矮凳上。那个少年，那么温柔，她眸子半眯着，闪烁着温和的光辉。可为什么，他似乎从来没有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示在自己眼前？好像，只有在那白色的小妖面前，昌浩才能自在地笑。他的喜怒哀乐，她从来就不知道。想到这，彰子低眉敛目，注视着自己的袖子。
“彰子？”感觉到身后有人，昌浩回过头来。“你怎么不说话呢？”
“昌浩。”她抬眉，看到那人的脸，又不禁低下头。“我…我给你送姜汤来了。”
“哦，谢谢。”昌浩闻言一笑，说着接过彰子递来的瓷碗。
两双手握着一个碗，那双手却没有放下的意思。昌浩有些不解地看着彰子。
女孩眸子忽深忽浅，最终下定决心般做了三个吐纳。
“彰……”
“昌浩，我仰慕你。”彰子忽然认真地看着昌浩，皓齿闭合之间，柔和的声音飘忽而出。
昌浩双手像是被雷劈似地颤抖了一下，惊讶地看着眼前神色严肃的少女。
整理了一下气息，彰子继续说道，“我仰慕你，你是让我了解外界的目光，你是让我体会到快乐的秘密，你是在危难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曙光。夏天的萤火虫，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声线清和，带了几分期待，“昌浩，我一直，一直都那么地仰慕你，期盼着能够留在你身边。你是否愿意，留给我一席之地？”
少年垂下睫毛，思索般不语着。他轻轻地放下握着碗的手。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因为这一个动作而消耗殆尽，彰子有些失落地暗哑着，“你，不喜欢我吗？昌浩？”颤抖的双眸仿佛马上就会流下眼泪。
“彰子，”昌浩忽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五指相扣。
彰子抬起头着望着他。
“我不讨厌你，我也很喜欢你，”昌浩露出了以往的微笑，“你温和可人，善解人意，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在少女温柔的目光中，他将牵住她的手改为紧紧握住，“我喜欢你，像喜欢一株坚强成长的蔷薇，像喜欢一个柔弱却不软弱的女孩，像喜欢一个跌倒了却从不哭泣的孩子。像喜欢一个独一无二的伙伴，你在我心中，从来就是无可代替的。”
他轻轻拉着她的手，捂住心口，“在这里，一直有你的位置，一直不变。”
“我也喜欢爷爷，虽然他像狐狸一样狡猾，我也喜欢父母，因为他们给予我们生命，喜欢爷爷的式神们，因为他们一直守护着我。你们都是我所珍视，喜爱的人。”


彰子听懂了话外之意，有些失望，但昌浩的话，让她并不后悔。“喜欢，是么？”我知道的，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就不会后悔。说出这番话，本来就是只想要一个结果。为了让自己不再有遗憾。
“但是，现在有那么一个人，我对于他的感情，却远比喜欢更加深沉，更加深厚。”
“昌浩，”她也微笑着，“既然这样，那么请你收下这个吧。”她探入袖间取出一个香囊，“这是我的祝福。请你，一定要幸福。”她的手覆上他的，精巧的香囊紧紧地握在指间。绣着飞扬的萤火虫，一如那个夏天。
昌浩垂下头，“对不起，对于我来说，还有很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那么，昌浩，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请你一定要幸福，如果这是我给不了的。
请你一定要幸福，如果这是你要追寻的。
请你一定要幸福，我曾深深喜欢的少年。
彰子走出了门外，轻轻合上门，走向自己的房间。靠在在门槛上。她伸手从另一个袖子中拿出了另一个香囊，那上面绣着点点的樱花。“本来，是想给你这个的。”她笑得苍白。
昌浩，既然你有了想要抓住的幸福，那么，让我的祝福伴着你，如此，足矣。
【六】
青龙已经回去了，红莲独自一人走在小道上。
如果这是属于你的记忆，那么你应该自己找回。那是青龙说的最后一句话。
红莲想了想，闭上眼。再次睁开眼，白色羽翎覆遍全身，晚霞一般的眸子隐隐生辉。
记得那时候，勾阵带着不知为何变成这模样的他去见昌浩。说来也奇怪，意识模糊的孩子在他靠近之后，情绪竟然平稳下来。他听到他细细碎碎的呼唤，那孩子在叫，小怪。
小怪，好奇怪的名字，是在叫自己吗？
— 决定了，你就叫小怪，妖怪的怪。
记忆里，那个声音脆生生的，极富朝气。那就是那个孩子吗？安培昌浩，昌浩吗？
迈着步子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红莲发现自己走到了阴阳寮。这个地方，也很熟悉。
藏书库里一片狼藉，进来的几个人都不禁皱了皱眉头。
“书库怎么这么乱啊？”
“听说那个打杂的小子请假了，好像是受伤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好像是叫安倍昌浩来着。”
谈话声渐渐远去，红莲推开半掩着的门，钻了进去。
一排排的书架上尘土积层，更有不少凌乱的书籍被扔在地上。
红莲环顾四周，抬头看着堆积着的书籍。这里，是昌浩一直来的地方吗？
感觉撞倒了一排书，他回过头，那些古籍已经发黄，页边也参差不齐。封面上写着：山海经。正好翻到描写着穷奇的一页。
穷奇，么？他侧着头盯着那虎身巨翼的怪物，眼色阴沉。
轻轻地合上门，红莲走出了阴阳寮。
零碎的记忆依旧拼凑不齐，不过已经有了些许的印象。
身后传来牛车行驶的声音，红莲低着头，直到那声音在自己身旁戛然而止。
那是一匹无人驾驶的车辆，车辕上闪烁着幽蓝色的火焰。巨大的车轮上竟然绘着一张脸，类似于太阳的纹理。那妖见到红莲，兴奋地打转着。
“我，认识你吗？”红莲疑惑地抬头。
车妖瞪大了双眼？虽然它不能说人话，但从它的表情可以看出它表达着，你不认得我了？
“抱歉，最近忘记了很多事情。”红莲垂下头，低声道。
— 你还记得吗？我当初就是在这里遇见你和那位少年的。车妖用独特的语言道。
“少年？是昌浩？”红莲有些欣喜地抬起头，“能详细说说吗？”
车妖微笑着，
— 那时候，因为我的胆小，结果被你们误会是伤人的妖物。沿着这条街追了我好久呢。后来你得知之后，还一直对着我叫嚣着做妖就要有妖怪的气势，气势啊。那个少年后来也成为了我的朋友。
“嗯？”红莲回想着，努力在记忆中找寻这一幕。
— 昌浩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车之助。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定可以成为伟大的阴阳师。
车之助微微笑着说道。


“是啊，我也这么想。”红莲也试着咧开微笑。
这里是鬼船神社。红莲告别了车之助，独自踏上那蜿蜒无际的阶梯。
— 昌浩，你不是怕黑暗吧？没什么的，而且，我在你身边。
— 谢谢，小怪。
脑海里忽然浮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而且愈来愈多。看来这里，应该是他和昌浩曾经多次来过的地方。
红莲低头沉思，虽然青龙告诉自己，自己曾经那么那么的重视昌浩，可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没有。真的有人会让自己甘愿放弃式神的任务跟随吗？随着地势的上升，参天大树枝干上萦绕着迷蒙的薄雾。
“久违了，螣蛇。”空气中忽然传来飘忽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
红莲仰头凝视着聚拢的云雾，“你，是鬼船的神，高淤龙神？”
雾气升腾，散尽时，身姿妙曼的女子出现在他眼前。她慵懒地笑着，一步步，仪态万千地走向螣蛇。“看来，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呢。”
红莲脸色忽然苍白，“你，知道什么吗？”
高淤神依旧那么高深莫测地笑着，“虽然我不想插手，不过嘛—”话至此，恰到好处地升调。“你想知道自己在我的地盘上做的好事，我也乐意告诉你。”
红莲闻言，眼中闪烁着光辉。高淤神将光球递到他面前。
风卷云舒，一时间天地失色。仿佛什么也抵销不了他的哀伤。
地狱的业火随着他的低吼弥漫山间，将一切隔绝，只剩下他和他的目光。
他看到自己已经失控，除了悲鸣还是悲鸣，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宣泄。为什么，一切都烧光了，一切都染上了火色，可还是抵销不了他的悲伤。想破坏，想彻底破坏，仿佛自己的生命就是为此存在。
他是螣蛇，十二神将的末神，被世人称，凶将螣蛇。不像其他神将具有治愈或守护的责任，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破坏，为了毁灭。所以自己被晴明下了封印金环，为了不让自己的力量伤害别人。可即使他已经不会伤害别人了，却还是没有人接受他。不管是现在，过去，未来也是一样的吧。
可只有那么一个微笑，因为他而存在。那么，那么温柔的微笑啊，笑得他心悸，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像玻璃一样轻易地被他打碎。现在，那对着他微笑的人，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将他紧紧拥抱；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抚平了他半生的沧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着他，深深微笑。
那个寂寞的人，叫红莲。那个微笑的孩子，叫昌浩。
眸子闪烁着，红莲几近抽泣。
“去找他吧，这就算答谢你们封住黄泉瘴穴的谢礼。”高淤神的声音飘渺而去。
红莲微微颔首，再无犹豫地踏上归途。
【七】
昌浩跑出了家门，不知去往何处。
“我说晴明啊，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开窍了啊。”六合似乎心情大好，言语也亲和了些。
“是你对他说了什么吧？”勾阵也很好奇，“恩？”
“呵呵，谁知道呢？”晴明双眼微眯，笑的如狐狸一般狡黠。
红莲，你去哪了啊？昌浩气愤自己做事又不经大脑了，人都不知道在哪呢，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正懊恼时，侧身一望，眼前的景物霎时点燃了他的双眼。这，这是？他伸出手，摘下了那一簇鲜红。
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你？”昌浩惊奇地望着眼前一身黑色斗篷的人。
“我就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那人一如那日，笑的魅惑。“看起来，你似乎是有急事。虽然有些不合时机，不过还是问一句，你想算一卦吗？”
不字已经到了口间，但不知为何，昌浩却没有说出口，反而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人满意地笑，虽然看不见脸，昌浩想，他笑的时候应该是眨着眼的吧。也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那么，我来看看。”
昌浩回过神，认真地盯着他。
“现在你面临着人生最大的劫难，”
最大的劫难吗？虽说红莲的事情很棘手，但劫难也说不上吧？
“一旦选错路，便是粉身碎骨。”那人依旧笑着，阴森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昌浩耳边回荡着，他想说，别说了。喉咙却像是灌下水泥一般，眼皮愈来愈重。他再一次听到了梦中那个声音：


【八】
红莲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式神们慌慌张张的模样，一张一合的嘴唇渐渐模糊，明明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听不懂。一时间，仿佛失了魂魄。
“晴明。”红莲深深吸了一口气，“昌浩在哪？”
众人见他镇静的模样，也安静下来。
“我下的结界虽然已经很弱了，不过还是可以找到他的位置，只是，昌浩似乎是掉进了异界……”晴明话未说完，红莲就打断了他。
“昌浩现在在哪。”
“红莲，异界不是随便就可以进入的。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还有可能。”晴明捋了捋胡子，“半神半妖的你，应该可以进入。”
樱花树下，两人席地而坐，对弈厮杀。
“嘿，看你下一步会怎么走。”其中一个少年得意地挑眉，双手环于胸前。
“嗯，直直攻向死穴了呢。”另一个少年淡然道，眼神依旧温和。“那么，这一招怎么样？”
“唉？真是的，这样就被化解了。”无奈地揉了揉有些凌乱的碎发，那人垂着睫毛，眼波里
是无尽的撩人风华。“果然在棋艺上，神次是不会输给任何人呢。”
另一个人笑如春风，轻轻捻起粘在发丝上的樱花瓣。“伊罗，别玩了。”
两人的模样七分神似，碧发金瞳。性格豁达，散着碎发的是伊罗。以玉环束发于脑后，性情温和的名为神次。
“你说，事情会怎么发展呢？”
“不知道。这样才值得期待。不是么？你看，来了。”
红莲停下了脚步，盯着地面。就是这里了吧，乍眼一看，是一处没落的遗迹。什么气息也没有感觉到。红莲皱眉，这一次，很棘手。依稀感觉得到结界的力量，但零零星星，依旧找不到位置，意义不大。结界越来越弱了，昌浩，你在哪里。
眼眸微沉，一挥手，地狱业火若红色莲花一般绽放。
昌浩挣扎着，氧气逐渐回到鼻腔中。感觉脖子上的力道减弱了很多，他睁开了眼。
“嗯？看来有人来找你了呢。”男孩笑嘻嘻地放下手，“你这样的半吊子，也会有人担心？哦，我都忘了。你可是清明的孙子呢。多显赫的身份。”
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男孩有一时的分神。昌浩看着他，手将欲捏出一个咒。
“你在想什么？要逃吗？你以为在这个空间，攻击咒术还有作用么？”男孩嘲讽地笑着。
“这个声音……那个梦里的孩子果然是你。”昌浩停下动作，说道。
“你知道了什么。”男孩脸色微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
“也罢，让你知道也无妨。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面对着昌浩，略带蛊惑的声音传入昌浩耳中。
“我的名字，叫神宫司翊。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是谁，那么，神宫司陨应该认识吧。”
“那个千年前闻名的阴阳师？”
“那是，我的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吧。
疼爱自己的母亲虽然在他的面前一副温和的模样，但一离开他的视线，就变得郁郁寡欢。印象中，母亲大概只有在哥哥在的时候才会欣慰地笑吧。不过，那时候自己也很喜欢哥哥，虽然他们长得并不相像。哥哥总是带着他爬到屋顶去看月亮。没有月亮的时候就为他抓蟋蟀。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他一直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和母亲的家。听说哥哥和父亲住在一起。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不和，才不住在一起。虽然有时候有些埋怨，也许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己无法和父亲住在一起。直到后来得知个中缘由，这个想法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回他的脸上。母亲对他很好很好，哥哥偶尔也会来看他。所以，他一直都很满足。只是母亲有时候会呆呆地看着自己，然后在没人看见的时候，默默流泪。
直到有一次，雷雨交加的夜晚，母亲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他害怕地窝在一边，母亲渐渐平静下来，但看见他，瞳孔再一次止不住地颤抖，母亲大声尖叫，为什么会是你，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