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湿暖刚过，洗尽颜色的天空拉出堆砌的云线。朴有天昏昏沉沉地蜷缩在机舱的座位上，耳朵里响彻习惯的机身轰鸣。
眼皮沉过一层又一层，出现的，却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
由远而近的温柔女声停驻在扶手旁，优雅的香氛后味唤醒知觉，睁眼就是空乘宝蓝色领巾的下摆。
您要喝点什么？整齐的贝齿，公式化却不失魅力的笑容。
别过脸说了句不好意思，朴有天撑起身体稍稍整理好褶皱的衣服，然后微笑着抬起嘴角。
谢谢，给我一杯橙汁就好。
即使人已经变了，习惯还是如影随形地黏附在身体上。没来得及取下来的戒指扣住指根，绞着肌肤纹理莫名地生疼。朴有天沾湿嘴唇润了润嗓子，又把杯子放下，仰头疲惫地靠回椅背。
想起来临走前放在钢琴上的曲谱，最后的章节迟迟没有动笔，遗忘在客厅桌子上的苹果，也被从厨房偷跑进去的野猫咬了一口，还有最后，大家站在那里，沿着连绵起伏的地势期期艾艾地和他道别的场面。
过去为何而存在，未来又为何而展开。自己笃信的终成谎言，徒留酿成笑话的苦酒。
“还有多久会到？”邻座把杂志塞回，露出些惴惴不安的担心。
腕表的盘面上显示出分针和时钟结成的对角线，朴有天不确定地应了句，大概半小时后。随后又觉得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膀，补充道，“我猜的。”
着陆的那刻，耳蜗里涌起鼓噪的不适，顺着咽喉冲入五脏六腑。闭眼，深吸气，攥起的手指凸起经脉的青楚，不知为什么，却忆起初次见面时不忍地拍着因为酒醉而吐得难受的单薄后背。
反胃的酸味快要溢满齿颊的瞬间，机长沉稳醇厚的视线滑入耳朵。那陌生的欢愉掀起额角冷浊的热汗，终是挽救自己于无形。
透过被雾蒙蒙的二氧化碳覆盖的窗体，蜿蜒出并不清晰的陆地轮廓。

充满海上咸湿味道的盘旋气流拂过脸庞，金俊秀贪凉地把身体挂在围栏上，任由肆意而起的海风刮乱刚染成栗色的头发。汽笛拉响，平白无故惊起不远处排成一列低低飞翔的海鸥。
看的人兴致上来，干脆把手放在嘴上打了个长长的呼哨，却忍不住自己先抚掌大笑，赢得本就寥寥无几的船客嫌恶地纷纷侧目。
好么，好么。。。嘀嘀咕咕地边自我安慰边又抬了抬宽大的墨镜，金俊秀努力地缩成一团朝船尾挪去。松垮的牛仔裤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带出散漫的气息。
难得的假期让人心神荡漾，就连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翻越大海的旅行如同先行的前奏，敲打出未知的音符。
回头四顾发现终于是无人区域，金俊秀利索地踩掉脚上的球鞋，扒着栏杆岔开两脚坐下，把脸塞进栏杆的缝隙间。
儿时曾想过插上翅膀飞越无尽，也曾想过潜游海底穿梭深远，到后来现实立于无形困顿，不过嗤笑年幼无知，每每想起却是心酸无奈。
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船身颠簸带来的起伏，唇齿间跳跃出偶然听过的苏格兰民谣。哼着哼着，困倦爬上神经，就要睡入梦境。
倥。
急速下降的冲力让脑袋重重地撞到地面。
他猛地翻身起来跳了两跳，满脸痛苦的拥挤和尴尬的自我解嘲。手机铃声的喧哗中断了好像盲目幼兽般的莽撞，金俊秀喘着气接通了电话。
“我，我没干嘛呢。。。。你不用担心我！。。。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恩。。。。”
脸上还是红了红，在听到电话里那人敲击键盘的余音中传来的那句，不会是又做了什么傻事吧。
眺望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海天一色中绿色的突兀小岛，本来拥挤在船舷另一侧的船客也开始躁动不安地议论。金俊秀眯起眼睛，握起半个拳头框起远方的那个岛屿，榴莲岛。


光线在瞬间折射出万千变化跳动的光点，影像的轮廓被临摹进入视线，上弯稚气的唇角，鲜活跳动的眼眸。
金俊秀拉开门的动作瞬间僵硬。
好像很多年之后，他们都还记得，那扇门所隔开的两个世界，他们各自站在彼此的天地，被神谕唆使的命运所操纵，毫无预警地相遇。
“你是？”“我是。。。。。。”同时起调的声带互相摩擦出错落的质疑和问候，朴有天收住下面要说的话，看站在那里的人懊恼地抓了抓还没来得及打理的蓬乱头发，不禁莞尔。
看起来好像是并不欢迎他这个主人家。
朴先生？金俊秀试探性地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头歪过扇形的弧度，并不肯定地疑惑。
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重重又点了点头，朴有天自认这样的动作可以让对面的人直觉相信他的身份。
明明是两个并不相识的人，却因为之前潦草的交集，突然被动地陷入了无法拿捏关系的窘迫境地。
两个人维持着姿态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有天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僵局，捏起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下。不是浴室的窗户坏了么？
啊？啊！
衣衫不整，形容不雅，金俊秀慌张地拉好匆忙套上的T恤，右手也忙不迭地抓住裸露出的左臂不好意思地沙哑着声音说了句，请进。
房子虽然是很老的房子，但每年都会做定期的翻新。朴有天沿着走廊驾轻就熟地来到浴室，简单地查看了一下把手。
没什么问题，我帮你换一个。回过头，发现对方抱膝蹲在地上仰望着他，眼光柔和殷切，像只幼小乖顺的金毛巡回犬。
他笑了笑，跨出浴缸。
你住在这里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最近两个月我应该都会在这里，况且。。。。。。顿了顿，回过头看依旧蹲在地上看着他的金俊秀。
你也只是借住两个月吧。
工具箱放在客厅的红木橱柜顶部，朴有天看到房间刻意这样的布置，大概是家人为了照顾他的感受而并没有打乱那些童年时的回忆。盯住看了会儿，听见金俊秀拖着步子走过来，于是拉过一旁的轻便扶梯攀上去取下了箱子。
“看！我们有救了！”
在昏暗到光线都无法照入的老旧公寓，父亲攀住锈蚀的窗户修理把手的画面和眼前这个男人低头忙碌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唤醒了金俊秀驰骋放任过去的伤口。
那是不属于他这个艺人所拥有的过去，而他就像商品一般被根植运作出虚构的历史，然后拿到需要的人面前去贩卖。
幸亏你今天联系了我，隔两天大概风暴会来，到那时候就麻烦了。
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的朴有天摘下沙质手套，又试了试新换的把手是否灵便，视线触及站在门口尚且发呆神游的金俊秀，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游回了心头。
这世上难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赤脚站在潮湿礁石的缝隙间，海风凌厉地穿梭而过岩石表面卷起的声浪甚至盖过了潮汐的回响，朴有天盯住远方翻腾的灰色雾气，收回了垂钓的鱼竿。
风暴被预计的时间要来得更早。
来到岛上的第五天，已经渐渐习惯周遭一切的朴有天开始真正意义上享受起了这次逃避的远行，和他之前的生活来了次短暂而久违的回拥。
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即使是在收到律师通告的那晚。
如果不能挽留，至少也要像从前那样洒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直线和直线之间的交集不过就是永恒的平行。
自行车骑到四分之一的路程，黑云蔓延过大半个岛屿就把雨水倾泻而下，单薄的T恤被浇透了大半，头发也被尽数打湿。分岔的路口缓缓逼近，朴有天心思一转，就偏过方向，朝回酒店相反的小径而去。
金俊秀翻看着广告商发给他的文稿，嘴巴有点干，伸手去够地上的水杯，却发现空空如也。他泄气地站起来走到厨房，透过还没关严的窗户，瞥见有个单薄的人影站在门外。
俊秀！他听见对方夹带着雨声的大声呼喊，在瞬间就认出了那个人。忙不迭就把杯子放下，拐过客厅抓起墙角的长柄伞打开冲到了铁门外。
朴有天手挡在头上，旁边的红桶里是墨色的海鱼，看见金俊秀的瞬间，脸上绽放出笑容。
“我还以为你不在。”
盘腿坐在靠近花圃的玻璃门旁，金俊秀透过光滑的镜面看院子里被暴雨侵袭得东倒西歪的植物茎秆狂乱地摇摆。
要不要拉上油布？回过头，朝换好衣服走出来还擦着头发的房东发问。
随身带来的衣物并不多，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却还是捉襟见肘地奇怪。中袖，九分裤，朴有天耐心地扯住领口站在门前看了会儿外面汪成一片的湿地。
不用了。
金俊秀应着，却还是免不了担心地扒住棉质的窗帘仔细地看着那些摇曳的细瘦生命。空调透出来的凉风刮起了窗帘的边穗，他被半遮半掩地挡住，一身落落不沾。
拿手抚了下还未干透的头发，另一个人也就拉住湿了大半的毛巾盘在肩上，斜斜地窝在角落。
我以前很怕这样的天气，于是就问曾祖父，什么时候能出去呢。顿了顿，发现金俊秀凝神盯住他，于是打趣地问，
你猜猜他说了什么？金俊秀看对方可疑的戏谑表情，也就故作深沉地凝神想了会儿，托腮指腹触摸在眉角，指尖压住眉棱。
他说，你这个野孩子！
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别扭的笑话还真是没一点儿幽默感。朴有天微弯起嘴角，而那个叫金俊秀的房客扑腾着朝后仰过去，脖子分明拉出道暧昧的弧线。
弯起的嘴角上扬又落下，发话的人嗓子一瞬间暗哑。
他在还没给我答案之前，就过世了。

轻便的鱼缸在岛上很容易买到，但朴有天只在那挂满了各色观赏器皿的店里待了不足半刻就匆匆退出，骑车转到附近的海滩，拎了桶就把那些小东西又倒回了海里。
潮水卷扑着带走了那些墨色的生物，朴有天发了会儿楞，就摘下左手的银白色婚戒，握住手里。
呀！
他发泄似地狠狠甩出手臂，像是要挥去那个无法挣脱的困厄，但掌心里的戒指硌得他生疼，有生命力般地胶着在象征命运的纹路上。
他的胸口急剧起伏，鼻息里都是沉重的粗喘，上一刻的甜蜜喜悦勾兑出了心结，连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谁才会这样。
无力地朝后退了几步，朴有天松开手，那象征神圣的圈环安静地躺在原处，依旧一副不可侵犯的纯真如初。
真的很像当初的你。
百无聊赖的房客翻完了旅游简介和美食指南，屏幕里也再没有任何可以提起兴趣的东西。
拿起手机就想打电话给金在中，又觉得不妥。
金俊秀无力地趴在沙发上，嘴巴鼓起来瘪下去，内心简直有千百个毛茸茸的小爪子不停地在挠，到后来终于按耐不住地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翻过沙发背，一鼓作气地就冲上了二楼。
到最上面储物间的梯子立在隔断的挑高一角，他拉过架起，顺着梯子来到储物间布灰的厚木板下，用力就撑开了那板子。
霉味和潮气席卷而来，金俊秀捂住鼻子小心地走在已经有些松动稀疏的木板上，发现里面堆叠的都是些不用的旧箱子。他走到最近的一个，发现上面压着个扁正的镜框。
借助微弱的光亮，看清了是一家四口的合影。
站在中间拉着爸爸妈妈手的小男孩，眉目有些熟悉。金俊秀突然想到什么地笑出来，拿手来回用力摸了两下，擦干净了上面的灰尘。指尖停在男孩迷茫的漂亮眼睛上，又碰了碰那饱满的小小两颊。
那是小时候的你么，房东先生。
站在后面正中间的老人慈爱地微笑注视着镜头的位置，应该就是朴有天口中过世的曾祖父。
房东先生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曾祖父，俊秀独自喃喃地说出口，你在天堂也会感到安慰幸福的吧。

回到酒店经过大厅，前台小圞姐没来及收回的目光颇带了几分玩味的善意，朴有天把外套从左手换到右手，并不避讳地腾出手摸上了松垮领口露圞出的皮肤，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还没自我放弃到任意留情的地步，但被人误解的刺痛反而顺水推舟地让伤口圞暴圞露在外忍受伤害。
想起两个多钟头前的早餐，金俊秀最后自告奋勇收拾残局却不小心打破了古董餐盘的失态，他颇有些小心思地快乐。幸福感其实轻易简单，只是自己未免太犹豫寡决。
回到房间的朴有天刚坐下，就发现room service的清洁彻底地有些让人头疼。他本来打算带回去送给孩子们的礼物被当作废弃物不翼而飞。
被装在空纸盒子里的，一只极少见的喙蝶科蝴蝶。
打开电脑，登陆通讯工具，原来的大学同学Johnson发来邮件，答复说慈善捐款投资的事项一切进展顺利。
三间校舍的筹措金应该这几天就会到位。
We are proud of what you are doing now。
成为珞狮山区小学志愿老师的第二年，过去臆想的贫瘠困厄演变成了过去一年生活的全部。朴有天点在那封邮件的末尾注脚处，握住鼠标的手迟迟没有移动。
现实的钝疼让他五味杂陈，理想煺色成最直白的空谈。
Daisy离开时曾问过他一句话。
你的坚持到底有没有价值？
价值么。他忽然就笑了，停住的手动了两下就关闭了窗口。站起来拉开窗帘，映入眼帘一派慵懒祥和的室外景色。
只有试过了才会知道。
简陋破败的教室外，他拉过班上最小的孩子，替他整理好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就算上帝不欲垂青于你，总还会有另外一条路藏匿在希望之中。


不大的剧场在下午场只零零落落的有几个人，里面看上去也是经历了岁月的冲刷而有些破损，没有半丝的气派光鲜。
朴有天坐在里面的小喷泉池旁，耐心地看着偶尔有男女情侣甜蜜地从眼前走过。等金俊秀戴着墨镜贴着墙边溜进来的时候，他站起来极力不让自己笑起来那么明显。
路上堵车么？
金俊秀恩恩啊啊地，也不好明说其实是自己迷路没找对位置的缘故所以才来晚了。
时间距离开场还有几分钟不到，朴有天不由分说抓起还打算做更多辩驳的人的手，推搡着进了观影厅。
前后两排都是空出的位置，从背后投射到大屏幕上的光线恰到好处地隔开了两个人的距离，金俊秀托着腮看得出神，也没注意到后面的男女吻地天昏地暗地缠绵。
“会不会太无聊了？”朴有天的声音飘过来，好久才让沉浸在电影情绪里的金俊秀回过神，问了句你刚说什么，就凑过头贴到离朴有天很近的位置。
头发上若有若无的柑橘洗发水的味道缭绕，朴有天凝眉在飞舞着尘粒的光线中盯住满脸疑惑的男人看了几秒，释然地摇摇头说没什么，你继续好了，就往后靠在椅子上。
金俊秀有个毛病，往往一心不能二用，全神贯注地干某件事情的时候，就浑然不觉外界发生的一切，他见朴有天到底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好追问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就也又坐了回去。
文艺气息浓重的电影在两个小时后终于散场，两个人都颇有些各怀心事，也没说话就一前一后地出了电影大厅。
金俊秀抬手看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就打算打过招呼回去。
“走了，下次我请你！”说完这句还没等他转身，胳膊就被朴有天拉住，他诧异地对上那双在灯光下棕色的瞳仁，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朴有天没说话，伸出另外一只手拍掉早先那对情侣不小心洒在金俊秀肩膀上的爆米花碎屑，然后低头毫无预警地在金俊秀的脸颊下方吻了一下。
贴近耳根的敏感带，让本来还在平静地回味电影的人彻底慌了神。
金俊秀僵立在原地，感到拉住自己胳膊的人慢慢松开，悠悠然地叹了口气。
我没试过喜欢男人。
他听见房东的声音响起，脑子里可却拼凑不出任何有关这句话的意义，转身挥手告别，突然头疼得厉害。
金俊秀几乎逃命一般地回到House里，跑到厨房里无意义地打开柜子门把所有的盘子都拿出来，因为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于是全都收回去，中途还打碎了一个汤匙。
他打开洗手间在浴缸里放了一池子水，衣服也没脱就整个人泡在里面，呼吸被浸没在水面以下的那刻，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可遏制地发生了。
过了很久脱力地站起来，也没擦就湿漉漉地走上了楼，放在床头边的电话响个不停，他抓起听筒拉过一旁的毯子就裹在身上，嘶哑地开腔。
“你没事吧，声音怎么了？”
“没事。”金俊秀把耳朵贴在听筒上，听见对方一如既往没什么语调的刻板。
“我的工作快结束了。。。应该能提前过来。”
“恩。”
金在中本来还打算再多说两句，但有工作人员推门进来提醒工作的事情，于是匆匆忙忙地叮嘱了两句就收了线，只留下一声又一声单调枯燥的忙音持续地碾压着金俊秀的耳膜。
握着听筒的手又酸又累，可金俊秀还是执拗地不肯放下，好像这个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接触到的热源。
他裹紧毯子，抵御潮湿在身上蔓延的凉意，心里沉默地反复念着：
快过来。

朴有天的手机在离开电影院的当晚被不小心掉在了浴缸里。
他本来是犹豫着想和金俊秀说对不起，消息改了又改，到最后按下删除打算直接打过去的时候，失了手。
巧克力色的机身浸到了满是温水的浴缸里。
想要在岛上找到合适的修理店不容易，奔波了几天才勉强让其重新恢复了功能，这期间思考莽莽撞撞的类似表白可能会给金俊秀带来的困扰又是毫无头绪。
或者就连他自己也觉得短短不过几周时间喜欢上一个同性实在是天方夜谭。
他的性取向毫无问题，他不过是站在了婚姻的关口上而已，可这又能代表什么。
他要找金俊秀谈一谈。
那个人那天看起来吓坏了，一声不吭惊惧逃离的神情清晰地厉害。
他踩着脚踏车沿着之前走过的路来到祖屋的外墙，刚想按下门铃，突然下意识地抬头朝二楼阳台望去。
金俊秀穿着背心短裤站在那里，有人裹着浴袍拉开阳台门从后面抱住他，两个人就那样阳台上不知道说着什么。
偶尔金俊秀笑的很开心的回过头，和对方额头相抵，说不出的亲密。
朴有天安静地看了会儿，掉转车头，经过十字路口的拐角，没留心被疾驰而过的摩托擦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稳住停下，拉起裤管发现膝盖处隐隐肿起来一块。
骑摩托的年轻人慌忙停下，倒回车招呼道歉。
朴有天摆了摆手，试着走了两步。
疼痛挨着关节，逆流而上，停在心上。
不玩了，每次都你赢！金俊秀笑着想扯脱自己的手，却发现金在中动也不动地还是抱着他。
怎么了。他笑着又问了句，也就任由这样亲密的禁锢持续温暖着他不安的心。
“来的航班上一直在想，过来见到你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如果要哄对方喜欢的话，大概会说，恩，原谅我，是我不对这样的话。。。”金在中的声音在现实里其实并不若平日采访里那般细软温润，反倒有几分低沉。
此时在金俊秀耳边，更是多了点缠绵悱恻的味道。
“你该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摆布你，也不想让所有人都认为你现在的成功是依靠我取得的。”
原本搂住腰的手抬起，环住了怀里人的肩膀。
“俊秀。。。”
为什么明明拥有的，却仍旧感到在失去；想要弥补的，也仍旧还有心防。
“我不想让你后悔。”

金在中从阳台走到从二楼交叠的空隙间望下去，是个陌生男人赤着脚站在客厅的地板上，脚踝上有清晰的纹身。
百无聊赖地站在客厅的人本是盯着蹲在橱柜旁翻找急救箱的金俊秀，直觉有道目光大喇喇地落到身上，便仰起头，和金在中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
两个人短暂沉默地对视了几秒，朴有天却先预先把头撤开，往前挪了步，温柔地唤了声俊秀。
“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没事。。。啊，在这儿！”金俊秀没想到此时的金在中就在正上方的位置，自然就流露出了和朴有天之前单独相处时的种种神情。
没什么防备紧张的，也放下了演员身份的普通平和。
朴有天接过药，一瘸一拐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自顾自地擦在伤处。
“刚刚不小心被辆摩托擦了一下，以为自己还能坚持骑回去，但走了两步就疼得受不了。后来发现离这里不远，就过来想着碰碰运气。不会嫌我烦吧。”
扬起的笑脸，分明也注意到了金俊秀逐渐开始变得局促不安又尴尬的动作。
他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但稳了稳了心神，还是不动声色。
金俊秀摇摇头，这才担心地不自禁朝楼上望了眼，发现空空的楼梯上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好像没有肿的那么厉害了是不是？”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朴有天把手里的药递还给金俊秀。“谢谢。。。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哪里。”金俊秀自觉理亏，又不便刻意挽留，跟着朴有天走到门口，看他还是有些踉跄。
那天说的话。。。。。。
朴有天推了车要走，却又退回来，颇有些迷茫也认真。
我没说谎。。。我是说，我在想，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我们。。。
Daisy仔细阅读了经纪人给她发过来的手语培训班的日程安排，主动推掉了几次美容SPA，还有一篇媒体的报道采访邀约。
金在中的新电影里，她扮演一个后天失聪的聋哑学校老师，和她演对手戏的金俊秀则扮演对她一见倾心的当地留学生。
剧本根据十年前的一部畅销小说改编，她自己读过后觉得出彩的地方很多，能发挥的余地极大，于她这个新人来说，确实称得上是个诱惑之选。
她捧着剧本又细细地看了遍，因为里面的感情有些怀旧，想起当初和朴有天在一起的前后种种，不禁也带了点黯然神伤。
戏剧学校刚毕业的那会儿，她还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新人，一次偶然就遇到了朴有天，两个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几次的接触交往就仓促决定了在一起。
朴有天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们的儿子和她这个既没什么家世背景，也毫无前途可言的女孩子在一起，激烈的争吵过后就是朴有天带着她离开凤凰城，到当初决定好的珞狮山区教书。
刚开始的生活有着不同于大城市的宁静安逸，但渐渐清苦和贫瘠让一切脱离了轨道。
她惊诧于曾在国外生活过很多年的朴有天依旧以饱满的热情毫无怨言地在泥灰墙修筑的校舍里教授那些眼里有星星，手里却没有希望的孩子。
她试图说服朴有天回去，但得到的往往是安抚。
Daisy慢慢清楚地意识到，或许从开始，他们彼此就并不合适。
她在一个下午坐上了唯一一班开去城里的公交车，留下了一封短信。
请原谅到现在还爱着我的你。
房间里画板上拍摄的一叠照片里，压在里层的几张，朴有天搂住她的肩膀对着镜头，肆无忌惮地大笑。
油性笔在边角画了朵雏菊，写着，给我爱的Daisy。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不爱，而是爱了，却忘了。

刚刚过来的是？
房东！金俊秀走过金在中，趴在阳台上，好像并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金在中笑了笑，学着前者的样子也趴在阳台上。
看什么呢？
未来！
身旁的人被夕阳的颜色染红了眉目，本来瘦削下去的脸有了圆润的弧度，端正的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然亲和。
金在中静静地看着金俊秀，其实很想再问问他们如何认识，如何相处。
从院墙外满载着玫瑰和野菊的自行车经过，金俊秀突然雀跃地抬手指着那一簇蓝绿如孔雀翎的颜色，被瞬间点亮。
轮廓鲜活，绚烂乖觉。
金在中伸出手将他揽入怀里，轻拍肩背，像哄不懂事的孩童。
为什么你对我，从来都没有那样似曾相识的贴切。
金在中的这次逗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制作方因为宣传期提前又心急火燎地找到了他，几乎半是强迫半是利诱地让他立刻赶回凤凰城。
俊秀忙着把前两天刚放进衣橱里的衣服又拿出来，看金在中嘴巴里叼着烟烦躁地整理随身带过来的文件，知道他此刻的心里大概是比自己还要沮丧。
一个天性自由的人却不得不因为所爱的事业被商业化的操作所束缚，不会有谁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新片子马上要开拍了，你也早点回来！”金在中把皮箱拎上车，知道这句话多少含了些私心。
他们聚少离多，但只要他的俊秀还在身边，他始终相信彼此不会分开。
金俊秀点了点头，目送金在中的车子绝尘而去，觉得相处的两天恍惚得如同置身在梦境里。
原来两个人之间的信赖温情正如他担心地那样因为距离和时间的关系迟缓地消解，天长日久仍旧比不过时光沙漏，相濡以沫始终难敌激情冲动。
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呆了会儿，心思烦乱，干脆锁了门，漫无目的地就走了大半个钟头。
等发现到了一处地方，原来是他和朴有天那天晚上呆过的沙滩。
有人穿了件薄透的衬衫，头发扎起，盘腿坐在块巨大的礁石上。
海浪声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金俊秀还紧闭关阖的心门。
对方转过头，深陷在沙子里双腿再也没有力气。
爱情呼啸而来，它带走生命里最宝贵的回忆，连同金俊秀最后一丝不忍的清明。

朴有天翻了个身，耳边悉悉索索是有人卷着被子站起来挡住了阳光，他慵懒地半睁开眼，看见蜿蜒到腰部的光滑脊背消失在棉白色的遮挡下。
脑子里混混沌沌地都是前夜纷杂的片段。
俊秀。抬起手轻轻地扯住了被角，下意识地表示出了挽留。
朦胧视线里的身影回头又坐回床圞上，指尖沿着自己的脸庞滑了一圈。
困倦的睡意似乎又侵袭过来包裹圞住了自己，朴有天吸了吸鼻子，往枕头上蹭了蹭，睡了过去。
停留在指尖的温度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清圞醒过来的温圞热，金俊秀收回手，抱住被子。
待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候，只希望时间可以慢点，再慢点。
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
也许离开这里以后就不能再见。
想到这样的可能，心里就都是怅惘的空白孤独。
原来以为哪怕是至少有了亲圞密的回忆，感情的空洞就可以用填满，但其实不过是又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
金俊秀低头看着自己紧圞握住的拳心，松开，是一掌细密的纹路。
反正，再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床圞上的人自顾自地抓着头发坐起来，迷茫地扭头看了会儿四周，嘀嘀咕咕地低语两句就翻身下床走到了浴圞室里。
金俊秀窝在被子里看着，怔楞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在对方关上门的一瞬间笑倒。
朴有天站在浴圞室花洒下拧开水龙头，鞠起捧水拍在脸上，慢慢缓过神，隐约听见金俊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还有大概是好奇拿起什么东西的磕磕碰碰。
他睁开眼，扶住墙壁，水汽蒸腾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些错身未知何地。低头看着水流沿着浴盆滑走，贴在肌肤上的灼圞热还在。
今天的天气真好。
朴有天擦着头发，靠在墙壁上嘴唇翘圞起，金俊秀闻言转过身，手里握着原本放在柜子上的石头，关节凸出，不够柔美，却惹人生怜。
扯了扯身上披着的被子，分明是几分不好意思。
“我，随便看看。”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就想把石头递还回去，没留神被拖长的下摆绊了个踉跄，一把就紧紧拽住了朴有天伸出来的手。
对不起。
顿了顿，还是朴有天先开了口，抓过金俊秀的手耐心地把握成的拳头松开，拿过那块坚圞硬的东西。
在蒙昧时代，文字还没有被人类发明出来，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石头互通心意，比如粗糙的石头代表担心对方，光滑圆圞润的石头代表一切顺利。。。。。。
而这块。。
朴有天来回抚圞摸了两下，弓腰撩圞起挡住金俊秀眼睛的碎发，拉过垂下去的手又放回去。
代表我喜欢你。
金俊秀把手摊开，石头不大不小，占了掌中心的位置，停驻在一片锋芒的掌纹中。
眼睛不可遏制地酸胀，他嘲弄地嗤笑了出来，摇摇头背过身，好一会才转过，头重重地砸到朴有天的肩膀上。
也不说话，只是用圞力地顶圞住那块凸出来的肩胛骨。
光滑的镜面里朴有天看着两个叠加在一起的身影，慢慢抬起手把金俊秀带到自己怀里。
别这样难过。俊秀，你本该是开心快乐的。
送给我吧。
怀里的人哑着嗓子，声音压低，朴有天恩了一声，又安静地搂了会儿，随口就问了句，试试我的咖啡怎么样？
等到接过白瓷杯，浓郁的香味飘洒弥漫，金俊秀的情绪也好了很多，盘腿坐在地上，眯着眼晃晃悠悠地打盹。
怎么样？
朴有天扶着柜角也学着金俊秀坐下，手里捧了杯子眼神颇多期待。
金俊秀伸出舌圞头舔圞了半圈粘在上嘴唇的浮沫，皱了眉头苦恼地不做声，好久偷眼看了看朴有天，又喝了一口。
恩，很好。
坐在对面的人听到，夸张地捂住胸口大喘一口气。
你一个人来这里，太太会不会不放心？朴有天抬眼看金俊秀举起杯子轻轻撇过他的左手，完全没料到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房间的光线因为日暮逼近而迅速地消退，此刻才突然让人感觉到清冷。
我和她分开了。
金俊秀抽圞出原本握住杯柄的手指，两手包住杯子，身圞子往后缩了靠住背后的椅子。
为什么分开？
我有我的想法，她有她的想法。。。。你呢？
朴有天放下杯子，朝金俊秀的地方靠近坐了，见他本来淡淡的脸色浮上微蒙的晕红。
我，我其实。。。。
丢在角落里的手圞机突然铃圞声大作，金俊秀站起来走过去，捡起来按下接听键。
并不熟悉的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沈昌珉，是他的新经纪人。金在中的电影提前开拍，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最好明天就能赶回凤凰城。末了，半开玩笑地补充了句。
如果对我身份有怀疑，直接打电圞话问问金在中就知道了。
金俊秀忐忑地收了线，回头看见朴有天坐在那里，手臂懒懒地伸长，霸占了他刚刚的位置，动了动嘴唇，一句合适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天阳台上的情景如回溯般袭上心头，朴有天独自发愣的空当，觉得手臂一暖，金俊秀重新坐回来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能不能让我保留这个秘密。
有一天一定会告诉你。
朴有天侧过头，下颌抬起靠上了金俊秀的软发，手臂收拢，念了句，好。
朴有天并没有送金俊秀离开，只是站在房间的窗户旁，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消失在延伸出去的路上。
他隐隐有种莫名的失落，或许只是因为金俊秀扶住门把手转过头欲言又止的神态，也或许是因为没有留下一个表示更为亲圞密的绵长拥圞吻，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完美。
本来安放在左手食指的戒指想想就摘了下来，打通了律师的电圞话，告诉他约个时间找Daisy出来，他想好好谈谈。
听见对方终于是欣喜万分松了一口气的调侃，朴有天没有想象中的释然。拿过放在桌子上的手圞机，拨通了金俊秀的号码，嘴角弯起，脑海中描绘出对方的错愕。
回去好好休息。
恩。金俊秀夹杂着轻微喘气的声音传来，令人安心。
那就挂了？！
挂吧。大概是过了十几秒的时间，屏幕暗了下去，朴有天靠在角落的墙壁上，敛下眼角，虎口擦过机身，心神也放了空。


“到处跑是不是很累？”郑允浩从冰箱里拿出罐啤酒打开，看着满头大汗吃着杯面的沈昌珉，笑了笑拉过张面巾纸递过去。
沈昌珉吸着鼻子被红椒的辣味呛得眼睛湿润，接过纸巾又挑了筷子放到嘴里，也不说话。
叹了口气捉了膝盖上的裤料往上提了半截，郑允浩垂着手蹲下身凑到沈昌珉的鼻尖下，“知道我要问什么？！”
沈昌珉固执地摇头，想把身子转过去却半路被郑允浩拦住又扳回正对面的位置。
“朴有天和金俊秀到底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你问我也没有用！他们大概之前认识。。。。。。金俊秀片场受伤那会儿，我还撞见朴有天去看他，但也不知道他到底谁。。。。烦死了，整天做宣传回来还得被你盘问。”
丢了筷子站起身直接把杯面盒扣在垃圾桶里，沈昌珉气呼呼地就想往卧室走，却被郑允浩眼明手快地伸出胳膊一把圈到怀里。
制伏比自己个子高的人还真是吃力。
郑允浩握着冰凉的啤酒罐觉得沈昌珉明显瘦了很多的温热身体靠在自己前胸微微颤抖，闭上眼就结结实实地搂住说了对不起。
总是装作一副从不担心的样子，其实每次都比我还要紧张。
早上醒过来眯着眼发现已经过了十点，从沈昌珉脖子底下抽出被压得少许酸疼的手臂，郑允浩下了床从一地狼籍的衣服里捡起牛仔裤套上，摸出放在里面的手机看了看，发现昨天晚上朴有天发过来的一条短信。
说自己会出去几天，公司里的业务临时交给Tim处理。
郑允浩皱了眉推上手机屏幕，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睡得正沉的沈昌珉，拉过被子盖住露出来的小半截光裸肩膀。
珞狮山小学的新校舍刚完成最后一道粉刷，朴有天靠在操场的乒乓球桌旁，看见老校长远远走过来。
上次老师你走了后，就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现在看见你回来就真是太好了。
校长看起来有些激动，抓住朴有天的手不停地说。朴有天笑着没说话，觉得这个地方的空气美好熟悉，让人怀念。
校长。他顿住停了会儿。我这次回来是和您交代一声，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在这里教书了。
老校长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本是热切的脸上，尴尬地低下头应了几个是。
也对，老师年纪轻，还有很好的前程。也不能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受这种苦。我明白的。。。。。。
其实。。。。。。朴有天咬住嘴唇，试图做些更好的解释，也好让眼前陪自己在这里度过无数个日夜的老人家不那么遗憾失落，但抬眼看到握住自己的手枯槁颤抖，想了想咽下了到口的赘述。
新的教室建起来，孩子们读书的条件会更好。。。还有，那个投资人承诺每年追加的捐款也会用在对外招收愿意来这里的老师。
校长你不用太担心了。
朴有天握住老人的肩膀用了八九分的力气，也让老人家得了几分说不上的力量。
下课的铃声打响，涌出来的学生全都朝操场围过来，看见朴有天，都泪眼汪汪地扑过来又是拉住袖子又是扯住裤脚的说想念。
好了，老师不是就在这里么。朴有天嘟着嘴故意用了娇嗔的口吻，捏住一个小男孩的鼻子就笑开了。
短短几十分钟的相聚转眼飞逝，陪同来的助理打电话过来催促必须离开，否则赶不上回程的班机。朴有天站在教室外，看见曾经倾注过心血的孩子坐在光线欠佳的老教室里，心里说不上的滋味。
逐渐西落的太阳拉长他的影子，他背过身走了两步，又往回走到教室的窗户边。
前排位置的男孩调皮地转过头正好看见他，他把手指竖起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比划，然后微微抬起手摇了摇。
再见了。希望我选择另外守护的方式，也是最能让你们受益的方式。
客厅里的灯没开，金在中脱了大衣按下开关，就发现金俊秀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睡得极不安稳的呼吸。
他走过去轻轻推了两把，摇醒了金俊秀，然后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凑过去就吻住，让还在朦胧中的金俊秀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推开，口腔鼻息里早已充满烟丝的余味。
金俊秀按住膝盖，觉得小腿麻木，没办法动弹。隐约又觉得金在中的情绪有点奇怪，忍不住就说了句
你怎么又抽烟了？
没什么，就是想抽了。金在中转过眼睛，又掏出一根叼在嘴里，转回头看见金俊秀盯住他看，讪讪地拿下放在掌心磕了两下。
有点闷。说完径直走到阳台上，搭在栏杆上看了会儿外面的夜色。
那个朴有天找你说了什么？
什么？
金俊秀听得不是太清楚，踉踉跄跄地扶着沙发靠背站起来。
那个新老板，朴有天，你们谈了什么？
只是些工作上的事。。。片子还在宣传期，所以让我好好工作。。。。。。
金俊秀皱着眉，自顾自地说，喉咙起伏间声音不稳的起了颤音，指尖攀住沙发料子紧张地不自觉来回抚摸。
是么。。。。。金在中也没转过头，听不出感情地应了句。金俊秀刚暗自松了口气，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打着转的来回颤动，亮起的屏幕显示消息来自----房东先生
金在中听到响动回过头，目光深邃悠远，像是能看穿金俊秀所有的心事。
金俊秀稳住心神，拿起手机点开，看了下后合上。
服装师提醒我明天拍杂志封面，今天不要睡得太晚，否则脸色不好。
原来明天还有拍摄。。。金在中若有所思地半个身子朝后仰，眯上眼后睁开。
俊秀，我打算这个片子过了后就去纽约进修一段时间，你怎么想。
金俊秀攥住手机的手有点出汗，他低头愣了几秒，然后低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我不想走。
安静躺在手机收件箱里的最后一条message是：I MIS U

金在中的不辞而别以让任何人都觉得难以接受的潇洒姿态宣告了他在这座城市导演生涯的中止。
他留下了和金俊秀合住房间的钥匙，留下了从郑允浩那里借来的CD,留下了为沈昌珉量身定制的菜单。
在让TIM转交朴有天的辞职信中,他反复提及，请相信我并非是因为感情问题，也并非是因为清高的不愿屈膝于万能的金钱。
我爱着俊秀，以前是如此，以后也不会变。
我热爱独立电影，小成本制作，但也钦羡宏大的场面，一掷千金的孤注一掷。
但人生若止步于现在，恐怕我会成为让俊秀讨厌，让世人厌烦的虚名之徒。既不愿改变，也不愿正视矛盾。
你我之间，请允许我先狼狈地败退。但胜负之日尚早，如若你真是真心对他，就全心全意，无所畏惧。
我还我自己一个自由，也还俊秀一个自由。
爱情无得失，情份无先后。
好好照顾他。
朴有天读完最后一个字，电梯门打开，沈昌珉冲出来擦身而过，手里拎着金俊秀浅驼色的外套。
在那自以为是的坚强隐忍背后，到底藏了多少不为我们所知的依存留恋。
少一分，方才觉一分。
偌大的机场，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流，金俊秀苍白着脸色，戴着墨镜，哪里都是滚烫的痛感。
喉咙里吞不下，咽不了。
安检的最后一个旅客拎着皮箱接过机票，金俊秀远远地站着，一遍遍地不知所措。心脏不像是自己的，理智不像是自己的。
周围开始有人指点着猜测，低声小心地询问是不是金俊秀。
人越聚越多，金俊秀眼角干涩，无所谓地撩起头发，拨开人群就往回走。吵嚷的推搡堵绝了空气，压着的帽檐也被粗鲁地打偏。
脸上尖锐地刺痛，或许是被指甲划到了。
金俊秀脑子里空空一片，又走了两步，突然手腕拽住被拉入一个温暖胸膛。
沈昌珉拉开夹克，抖开他的外套蒙住他的头按到怀里。
世界安静，他用力扯住夹克拉链的锯齿，想哭又想笑。
郑允浩的辞职信在还没递给朴有天之前，就被身心俱疲的沈昌珉无意发现了。
他气愤难耐，不知道为什么刚从机场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又跌入了郑允浩意气用事的任性中。
“怎么碰到金在中的事情，你就总是一头热地往里钻。”
郑允浩停下动作，沈昌珉站在卧室门口，举着那份信，眼角眉梢是和年龄不相称的凝练。
“就算是一头热地往里钻，也好过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装作是没发生过一样。”郑允浩不愿继续话题，推开眼前的几张数据表，站起来倒了杯水。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昌珉走近两步，“不要让你的私人感情影响了你对工作的判断。你为这个公司服务了这么久，真就想一走了之？”
“在中是我的好朋友。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朴有天和他说了什么，他也不会突然决定去学什么戏剧，去什么外面看看。”
“我不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继续在逼走我朋友的人手底下做事。”
郑允浩握着水杯，又放回桌上，转身想走，被沈昌珉从后面搂住。
就算是为了我！
就算是为了我，当初金在中托你找我做金俊秀的经纪人，现在他走了，如果你也要离开，你让我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把金俊秀丢下！
郑允浩用力呼吸，照见镜子里的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可笑。
“他还有朴有天。”郑允浩不带感情地冷冷说出，“他还有朴有天，他不需要任何人。”
“郑允浩！”
郑允浩把沈昌珉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辞职信，撕了。
“我会呆在公司的。”他转身抱住沈昌珉，一字一顿地，“呆在公司，看他们到底会怎么样。”


已近黄昏的天色，窜起又飞落的灰色麻雀，行人稀少的单车道。朴有天走两步，侧头看两眼金俊秀，想说两句话，又忍不住撇两次路旁的常青松柏。
我的柔情都给你，我的小心都给你，我的秘密只想与你倾诉，我的人生也只想与你共度。
“公司是不是不太喜欢他拍的东西。”金俊秀突兀地问了一句，朴有天一愣，很认真地想了想。
“创作理念的问题。。。公司现在的定位和他的理想不太一样。。。”
“前两天，偶然听到后辈中的一些流言。。。。。。”金俊秀停了下来，和朴有天面对面，“我不相信谁会为了树立威信而故意赶走任何人，也不相信金在中是个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男人。”
我相信金在中，更相信那个叫朴有天的人。
这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两种动物，男人和女人！
沈昌珉光着脚卷高裤管走进浴室，朝还在埋头修理水管的郑允浩言之凿凿地告诫。郑允浩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模模糊糊地冒出揶揄。
那你是什么？！
讲义气的小怪兽。。。
沈昌珉把郑允浩拉上去的衬衫扯下来遮住腰部，强势地拍了两下。
人类的感情，永远复杂奥妙，困惑难解，一如金在中，金俊秀和朴有天。
或者现在还有Daisy。
绯闻的双刃既能划破平庸，也能割落光环。沈昌珉很清楚，能真正走到最后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被挤出了赛道，也许只是因为一次不谨慎的小动作。
就在电影即将烟消云散之际，杂志网络突然盛传Daisy和金俊秀在电影杀青庆功宴上的亲密照片。
那晚在酒吧的所有工作人员全成了过客，唯有光线黯淡下两个人一起离开的背影，金俊秀模糊的侧脸落在镜头里，看不出感情的蛛丝马迹，而另外的主角适时的选择了沉默和笑而不语。
没有策划的授意，亦没有事先的知会上报，Daisy的这次炒作亦是次危险的自我试水。
公司管理层颇有些震怒，沈昌珉及时的公关化解了可能进一步无法控制的舆论事态，同时叮嘱金俊秀不要过多地对此投注关注。绕开话题，但也不要明确否定，模棱两可的态度才是最好。
金俊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沈昌珉不放心地又拉住他胳膊劝说了一番，心知这个人大概也不会按照自己的思路走。
采访的时间快尽结尾，主持人没有按照事先的节目单擅自更改了问题，提到金在中和Daisy两个。
沈昌珉来不及阻止，金俊秀已经有了答案。
“Daisy是很特别。。。认真努力，也很聪明，这些都是我认识的她。。。片场受伤的事情是真的，不过只是轻伤，我想每个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反应，谈不上伟大高尚，也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至于金在中导演，如果还有机会，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我都愿意成为他片子中的男主角。。。这样的心意不会变。”
沈昌珉站在台下，无声地哀号了几秒。
看，做金俊秀的经纪人完全就是个苦差事，除了对付外部敌人，还得化解他们之间的理解隔阂矛盾。
坦白没错，正直没错，但坦白正直放在这个地方，往往沦为无用的修饰。
电视转播的信号迅速传递，朴有天站在办公室的巨大屏幕前凉了脸色。
原本预定回公司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沈昌珉因为临时有事不得不先离开，金俊秀换了衣服到自动贩卖机旁边投了个硬币，蹲下身又站起来才发现朴有天站在身后。
你吓了我一跳。
金俊秀抬起手指准备拉开易拉罐，没想到被朴有天一把推到自动昂贩卖机上，结结实实的。
“别和Daisy走得太近！”朴有天少见的大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
“不要几周前说相信我，现在又愿意成为某个人的男主角。”
“我不是神，喜欢一个人却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抓住了靠近了，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金俊秀愣住了，和朴有天那次单独见面后，明明好像是表明了心迹的两个人，他却再次地退缩了。他在害怕什么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是还没看清自己的心，或者是不自觉的愧疚。
喂。金俊秀勉强扯开嘴角笑了笑。公司还有人没下班吧，你这个老板也不怕别人看见。。。
朴有天危险地挑高眉毛，拽住金俊秀二话不说就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往下走了一个楼层，拐到摄像机的死角。
“我不觉得有什么安全不安全，能说不能说的问题。”朴有天的腿卡进金俊秀的胯中间，压住金俊秀的肩膀凑近耳边，“反正我们是什么也做过了。。。我不会在乎。。。”
这个充满戾气的朴有天是陌生的，金俊秀从来不认识。他僵立了几秒，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
此时的朴有天几乎红了眼，被激怒地就越发用力，死死按住金俊秀不肯松手。金俊秀忍不住快喊出来的刹那，楼梯里的窗户外一亮。
星簇般玫红色的烟火炸裂在半空。
一朵又一朵，盛放又消失。
金俊秀侧过头出神地凝神盯住，嘴唇动了动，就滚落了眼泪。
“记得花火节，你站在人群前面，我举起相机，镜头里都是你。。。。。。我一直不明白。。。。。原来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
朴有天慢慢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心里一片混乱。
对不起，最近公司改组的压力太大。
扶着额头揉着发酸的眼角。
今天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吧。
颓废狼狈，像只被感情逼到绝境的幼兽。
金俊秀咬着嘴唇笑，也不擦掉脸上湿漉漉的痕迹，靠近已经走回去的朴有天。
闭着眼睛贴上肩膀，再也掩藏不住，
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