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你为魔，则我为魔；你为佛，则我为佛。”
1.
初见是在一场焚村的烈焰中。暗夜被恍如绽极红莲的烈火染成腥红，无名的剑者眯了眯眼，看火中的人白衣红发，满身的戾气满身的骄傲。他抬头他回首，匆匆一眼的对视，却是望尽了一生。
那场火自此烧进他心里，再也无法忘怀。有如深烙在额间的那抹火焰印记。
那时候，他是吞佛童子，他是剑邪。
2.
再见，是在一场雪中。于他而言，那是初见。
那片雪中他再也看见不到当初那个在火焰中张狂放肆的魔者。眼前的男子脸依旧是苍白如雪，褐色的头发却是规规矩矩地散落于肩于背。举手投足虽不见得温文儒雅，但也沉静安稳，让他心头一阵错乱。
是他，不是他。
鼻息间那夜的血气依稀可闻，入眼却是苍茫一片白雪皑皑，男子在他面前安静地微笑。
“你在寻觅什么？”
他迟疑：“过去……答案。”
“过去，一敬不可追的过去。一敬不可待的未来。”
他默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什么，亦不知道从何寻起，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需要去追寻。然而，过去是什么？什么是过去？——可能是昨天，可能是一个时辰前，也可能是上一刻，溯今生逐前世，漫无目的的一程程旅途，愈走愈远，直到不知己身是谁，身在何方，去向何处。
“你的名字是？”
——剑邪。
“那是说与毫无关系的旁人的答案，你该给我的是你本来的名字……有这么难启齿吗？放心，我不笑你。”
——本来名字无。我遇过很多人，他们称我剑邪。
名字，本来或许是有的，可我已经忘了。忘却的不仅是名字，还有很多东西。我想我要寻觅的过去，应该也会包括这些东西。风雨兼程，山水跋涉，我遇见了很多人，也忘记了很多人。
我也被很多人忘记了。兴许，我并不属于世。
“一个人一世只有两事由天，最初的生命与最初的名字，那是入世的表征。不得，你将何处生？”
——天不容吧。
“既然世俗的天不容你，那从此刻起，你入世的名字由我给你。”
——狂妄无据。
“狂妄的人为你定下狂妄响亮的名字。你自己又是怎样希望？”
——名字是你取，何必问我。
“这样你听好咯，我给你的名字是……”
那一刻，枝头雪花簇簇落下，四野寂无人，苍茫天地间他只听得他一人的声音，永生永世地响彻了脑海。
他的过去，自那天起又重新开始。


3.
他想他应该不记得他们曾经相遇过，在那红焰焚天的夜里。也似乎不记得自己有杀气凌人的一面，红发随风扬动，一袭白衣胜雪，不似人间物。
他见他，总是面存温和，适时地搭着他的肩适时地牵起他的手。他会吹笛，一曲鹊桥仙深夜清响，灵动似会漾起银月波纹；他好酒，冬雪中捧着一盅烈酒自饮自乐，与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他说他被人叫人邪，而其实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邪气太重总是不好的，他喜欢别人叫他本来的名字，一剑封禅。
然后，他叫他剑雪，他为他起的名字。那时候他还问他，喜欢这个名字么？
他没有回答。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终究只是个名字，是个代号，说白了与被叫“剑邪”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在很多年后，当他再次被唤起这个名字时，竟不自觉地忆起那个雪天，与他对坐，听他说话，看他唇瓣轻张轻阖——“剑雪。怎样，喜欢这个名字么？”
从未想过的是，最初被你取下一名，今生竟再也割舍不掉。
4.
后来，北域有了两个名声相当的奇人——人邪，一剑封禅；剑邪，剑雪无名。
世事有时巧合得让人咋舌，比如谈无欲杜撰的一句“剑邪人邪破金银”，竟一语成谶，成为日后江湖止战的契机；比如他们两个，一个在寻找自己的过去，一个在追逐自己的未来；也比如在那个初见的夜晚过后，世上多了一个关于吞佛童子的传说。
他想他是真不记得，又或许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就是吞佛童子，否则那时候他不会说，他注定要去消灭吞佛童子，只因他们一名吞佛，一名封禅。
“真的吗？”
“假的。因杀结下的仇，是很平凡而又很普通的恨无底。”
“吞佛，封禅，注定的殊途同归。”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莫名想到的。”
莫名想到的，是你的不知情，是我的不忍心。吞佛也好封禅也罢，是你而又不是你，无法分辨于是也无法开口。只是，若你说的未来是要自消灭吞佛童子那天开始的话……
一剑封禅，你许我一个名字，许了我一个过去，那么，我希望我能为你讨一个未来。
然后，他毅然为他背上朱厌，背上吞佛童子之名。
一别，经年。
5.
再见已不复年少。韶华飞逝，流年暗换，江湖果如一莲托生品所言有了出手金银的邓王爷，有了人邪破除被金银双掌封体的公孙月的先例，也有了吞佛童子额带火焰印记的传言。
话锋直指故意用额巾遮蔽什么的他。
千夫所指，他不为所动。朱厌依旧是未曾出鞘，所谓的委屈所谓的不甘也甘之如饴。只是再面对昔日的友人，他终于心澜涌动。
——“听说阁下乃是吞佛童子，本人一剑封禅，特来一观真假。好久不见，我一剑封禅今生唯一的朋友，剑邪。还是该叫你我取的名，暴风中的封雪剑者，剑雪？”
他轻垂眼睑：“一剑封禅，久违。”
他信他不是他所深恨的吞佛童子，他坚持他是他的挚友这点永不改变，他为他在悠悠众口中一一申辩，他以为，他是在保护他。
到底是谁在保护谁，又是谁在报答谁？银牙紧咬后，他一字一句说的无比清晰笃定：“一剑封禅，认清事实，我就是他。”
他觉得自己是对的。这样的话，他可以不必忆起焚村的过去，他可以安心的追逐自己的未来，他永远只是一个冷漠却也温柔，耐心而又性烈的一剑封禅。
恶名与骂名由我来背负，这样就可以了，我的朋友。
他以为这样的话，彼此都可以放下些什么，释怀些什么，然后肩头轻松地寻找各自的所须。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份天真并不足以解开那些牵绊上的过去与未来。


6.
然后是发生了很多事。落入了江湖俗尘，抽身难，再辨清方向更难。命运再不如最初那般能用一己之力就能扭转。脆弱的掩饰被捅破，他与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过去未来，更是各种的生死考量。
有些事，一旦知悉，便再无法回头。
他告诉他，他所深恨的吞佛童子，而他，是魔胎。
那一刹那比一生还要漫长，过往的种种一并涌入脑海，头痛欲裂。回忆深渊吞没一切，未来再也无从寻起。颓然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你让我很伤心吗？”
“我知道。”
“但你知道，你比我更伤心吗？”
“我不知道，这种命运，这种人生，到底谁比较痛苦。”
隔着牢笼，隔着一段无法触及无法追忆的空白岁月，明明该是相对无言各自嗟叹，可偏偏入耳的是他无痛无恨的话语，豁达如往昔：“不懂世事的小朋友，今天我要教你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伤心，就该大声哭出来，这才是男儿的真性情。”
那一刻，他终于潸然泪下。
7.
记忆中似乎从来都是这样。与他相伴的日子，痛心也好伤心也罢，总会得到轻描淡写的话语，暖入心怀，伤痕尽愈。年少轻别离，心头所想是如何报答如何偿还，直到此去经年，经历了种种，才发现自始至终被救赎的一直是自己。
他与他，谁也不比谁幸运，谁也不比谁更接近当初信誓旦旦所要寻觅的东西。然而人生变幻无常，尝尽各种跌宕后才发现遥遥不可及的东西到真得手时，只换来更深的心伤。彼此伤痕累累时蓦然回首，面容依旧，却似乎谁也不是当初的谁。
一样的情怀，两处的伤心。然而在痛彻心扉时，还是能得到他的宽慰。
他告诉他，再伤心，他知道；再痛心，有他陪。
因他在，他并不孤单。他深知亏欠甚多，要偿还实在无从说起。所以当他再次化身吞佛童子时，他惟有握紧了自己的剑，心无旁骛
——我要杀你。
8.
耳闻目见，他知他屠了圆教村，他知他毁了鎏法天宫，也知他欲灭定禅天。三角佛脉尽毁，他早已罪无可恕。再次对峙，当年那个让人胆寒的背影也终于肯与他一个正面，眉眼戾气不变，熟悉而陌生。
曾几何时，同样的那张脸，用沉稳的声音在落雪的日子与他谈天说地。而今，物是人非。
“你要杀我？”
他闭上眼，阳春时节的杨柳岸，莺歌燕语中有他瞑目奏笛，褐发轻扬，恬静让人心安。只是再睁眼，满目是灼热的地狱业火，灭生灭死，再没有他的影子。一曲鹊桥仙犹然在耳，他皱眉，犹豫尽扫：“我要杀你。”
我要杀你，吞佛童子。


9.
到底还是下不了手，就如同当初他告诉他自己才上吞佛童子时，他也下不了手一样。
一分是不舍一分是不忍，还有八分，是自初识那日起便沉淀而下的情。嘴上说得再是坚定，心终究难如铁石。所以当看着他再褪归人邪的模样，心头的大石也随即落下。剑不再锐利，一个拥抱，有泪盈眶。
过去是什么，未来是什么，或许从一开始这些东西都不重要。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彼此。以为是寂寞其实并不寂寞，以为了无牵挂殊不知心里早空出了一个位置，无法替代无法割舍，到生死关头，才恍然大悟。
因为是一无所有，所以才不愿失去什么。
因为是一无所有，所以才不容失去什么。
10.
故事一旦进行，不到结束决不停止。他是魔者，他的使命是打开赦道引出异度魔界。而引出异度魔界，必需的是魔胎的血。
而他，是魔胎。
相杀注定无法避免。过去是人邪与剑邪，邪气重得无法相融的名字。那时不杀，是因为不恨，亦是不需。而今面对各自的命运各自的目的，有些东西再无法坚守，只能拖着沉重的躯体步步向前只为保住最后的一点温暖。
是自欺还是欺人，空余的都是一身的疲惫。
救了一次唤醒了一次，尔后前路漫漫，还会遇到什么还会变成什么，谁都无法得知。他会变成吞佛童子是为了救他，他要杀吞佛童子是为了救他。到底是谁救谁？到底是谁欠谁？深究再无益。而，如若打从一开始我们都知道我们所寻的过去与未来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或许我们就可以更洒脱地说，活在当下。
是夜，彼此无眠。
11.
再然后，他战过了败血异邪，他去过当年与他共坐的那片雪地，他也去找过阴无独与阳有偶，意在诛杀。然而他们说，他们是无辜的。
有罪的是吞佛童子。
该死的是人邪。
手中的刀蓦然落地，尘土扬起——无辜，有罪。无辜的人有罪，有罪的人无辜。到底谁是无辜，谁是有罪？谁是该死，谁是该赦？
纷纷扰扰的世事，乱人心神的疑问。种种种种，让手再无力握起屠刀，去质问哪一个谁。
人邪是他，吞佛童子也是他。他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是他至恨的敌人。他是他的一切，他会夺走他的一切。
放下，放不下；看破，看不破。这些年，走过了许多路，经历了很多，也忘记了很多。他以为他足够坚强去为他做点什么，为自己做点什么。但到头来满心顾虑从不曾放下。回头细想，其实这是早有定论的，就在许久前他与他的对话中。
——“我要你退出江湖，你肯不肯？”
——“有何不肯？”
——“那你为什么不退出？”
因为你在。


12.
他焚尽了鸿莲寺，他撕碎了一莲托生的画像，他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仿佛是命运刻意的戏弄，兜兜转转，都走过了千山万水，最后一次见面，到底还是回到了圆教村。
那时候，他是吞佛童子，他是剑雪无名。
最初相见我并无名，是你为我取名“剑雪”，我铭记至今。如今你声声唤我“剑雪”，你却又不再是那个为我取名的你。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是谁，而你又是谁？
滂沱大雨中，彼此身影愈见模糊。当初是一场火，最后是一场雨，都让他认不清所有，无论是是非，黑白，功过，通通渺如云烟。惟有那声声的“剑雪”，入耳再清晰不过，蛊惑人心。
于是焦躁与愤恨并生，他指剑相对：“你不配这样叫我。”
除了他，谁都不配。他不是你，你是谁，他是谁？——是谁在那个雪天言笑温暖，是谁倔强地塞他一坦烈酒，是谁在篝火旁回答他不依不挠的问题，又是谁在阳春三月吹起一曲鹊桥仙？
是谁叫他一声剑雪，春风化雨。
人邪，一剑封禅。
由狂躁变回冷静，由下风开始压制，狠辣不留情的剑式中他节节退后，伤痕渐增。最后一剑，电光火石尽灭，杀诫断裂。他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13.
雨如天泣，却冲不去那沿剑刃滴落的血。他看着他把没入胸膛的剑再进三分，然后一脸释怀：“剑雪，没关系，这样就算是结束了。”
“一剑封禅……”
“勿悲伤，吾最不希望伤害的人，就是你，我的朋友。”
沿颊滑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他倒在他怀里，他抬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水滴，他嗅到了他手的腥味。欲语时，话不成话，任由自己无言哽咽。
“剑雪，为我高兴，我终于掌握自己的未来。”
“未来要活着享受，一剑封禅！”
那一刻，终于是泪如决堤，所有决心所有杀意溃不成军。没有你的人生算是什么人生，没有你的未来算是什么未来？
没有你的我，还算是剑雪么？
他贪恋他所给的温暖，就算明知后果，还是全然不顾，如同飞蛾扑火。
“吾希望来生……”
“你的今生尚未结束。我为你疗伤，我找人为你疗伤。”
“傻剑雪，避得过这次，避不过第二次。我无法克制自己。”
“我相信你。”
14.
有些事他一直相信，比如说太阳东升西落，比如说月有阴晴圆缺，比如四季变换人生无常。
也比如，他。
他呀，总是语带宠溺，总在他郁结时陪伴他宽慰他，总是给他磨灭不去的记忆。信他，渐渐变得理所当然，如同本能。当成是依靠，是归属，走再多再远的路，最后还是会走回他身边。只是此刻，他所言的信，到底是他，还是他所说的话，连他自己也无法明白。
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他。
于是选择留情，只能选择留情。
“赦道开启了。”
手忙脚乱中，耳际一句低语如梦中的喃呢。未及反应，利刃刺破身体，上一刻为他拭泪的手，这一刻握在剑的另一头。
我的留情，换不来你的留情。
你的留情，好换来我的绝情。
“为什么……”
“我骗你的，傻剑雪。”


15.
倾盆的雨终于甘愿停下，溅落于地的水声来自他的血。一滴滴落入地，浸染在他脚下，红光乍现，他期待已久的赦道终于开启。
他见他眉眼有淡淡的快意。
你到底，是没有骗我。
不是看不到开头，不是猜不透结局，可恨的是，当局者迷。明知会是这样，还是忍不住去相信，只因你的一剑封禅。
过去到未来，相遇到相识，相知到相杀，早从开始时便有了定数。再强大再厉害，终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我们都不过是各安天命。只是，如此一来，我欠你的到底还是欠你的，你给了我过去，我却无法给你未来。
默然看他离开，背影冷冽如初。
如若再有一次机会，再在那火焰肆虐的夜晚相遇，你会不会回头，我又会不会记住你？
如若一切重来，你我会如何选择？
耳际有梵音轻唱，泪眼迷蒙间，他看到破戒僧遥遥走来的身影。脑子浮现他当初的话——当断则断，舍不下永远无得。不要让他动摇你的决心，不要让他影响你的判断。
16.
一剑封禅说若有来生的时候，他不让他说下去。他以为可以不用等到来生，他以为真的可以让这一切在来生来临前结束。
到将死，他才后悔，为何不听听他的话呢？若有来生，一剑封禅，你还会为你的未来执著么？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不会。过去未来，是佛是魔，什么都好，什么都没有关系。但若有了来生，当断的我还是选择不断，宁愿得不到也不要舍去，我的生命中还要有你。
若有来生，你是佛，则我是佛；你是魔，则我是魔。
再不为敌，再不分离。
    


姑娘实在是写的太好了TAT看着好难过。有来世还要有你。。。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钟风情，更与何人说。。。

写得真好，剑雪啊。。。

好好啊 文笔感情都好细腻 看了又泪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