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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1923-1994),原名徐嗣兴,祖籍安徽省无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少年亡父,故改随母姓,寄居于舅父的封建大家庭中,抗战逃难中接触到苏联著作,开始尝试写作,因写作宣传抗日的《实战日记》而被学校开除,17岁时以短篇小说《“要塞”退出以后——一个青年经纪人底遭遇》受胡风赏识而于文坛初露头角,自此成为三十年代七月派的主力作家。1940年之后曾在矿区生活工作,因此创作了一些以此为题材的作品,其中《卸煤台下》颇有成就。
    1942年后,未满20岁的路翎进入创作高峰,创作了被邵荃麟评价为“在中国的新现实主义文学中放射出一道鲜明的光彩”的中篇小说《饥饿的郭素娥》(1944年发表)及当时篇幅最长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 (1945),表现封建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心路。建国后,因受胡风牵连,路翎中断写作20多年。
    路翎是七月派中作品最多,成就最高的作家,他的创作,善于揭示社会的复杂内涵,描写人物心理的多层性,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宇慧撰写)



1楼2006-06-06 23:08回复
    祖便懊悔,觉得这个行动太荒唐,觉得自己并无结婚的理由;正如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并无
    结婚的理由。他底心境起了变化,朋友们来信鼓励他回上海,他思索了在他胸中诞生着的事
    业的情热,认为这个结婚是痛苦的。他重新发觉到陈景惠不理解他。在婚前,蒋少祖被爱人
    底善良感动,在婚后却被这个善良苦恼。不知为什么,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觉得一个妻子
    像这样善良是不好的,不必要的。九·一八事变的前半年,蒋少祖回上海,把家庭生活底破
    碎了的幻想抛开,开始了他底活动,接近了那时候的所谓社会民主党。他并不认为他是属于
    这个社会民主党,虽然大家认为他是这样。他认为他只是和他们暂时同路——在他确定他底
    理想以前,暂时同路。他似乎即刻便明白他底理想是什么了。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是
    充满呆想,空想的东西;而正在激烈的变化里斗争着的另一个政党,则是那些在现代文明里
    面迷失了的人们所组织的,一种表征着苦闷的东西;这些人们底迷失,是可以从他们底诱惑
    力上面明白地看出来的。蒋少祖认为,必须勇敢地走向现代文明,才能解决这种苦闷。蒋少
    祖需要激烈、自由和优秀的个人底英雄主义。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里面的人们,是平庸
    的;他们不会懂得这种英雄主义。但另外的人们底那种组织和权力使他嫉恨;他觉得它是阴
    暗、专制而自私。这就使他暂时更接近前者。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是单独地作战着。但没有
    人知道他底心意。他是年青、优美、地位不固定,显得很单纯;大家都能够认为他是朋友。
    他有很多的钱。他惯常是谦虚、自信、微讽。他认为每一个激烈的态度都应该获得一个实际
    的效果。他一个仇敌也没有遇到便走到这个圈子里面来了,于是,在觉察到自己底力量的时
    候,他便开始寻找仇敌,公然表露仇恨。蒋少祖,为自己,为那种政治家风度里面的不属于
    自己的性质,是作了很大的努力。一·二八战争使他经历到空前的兴奋和紧张。先是热情的
    迷惑和骚乱,然后便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在这种心情里他愉快地认识到一切
    是怎样经过的;一切事情都留下了强有力的,严肃的印象。蒋少祖,是在他底热情里,严肃
    地走到他底朋友们里面去的。他是尊敬着他们的,但终于不能忍耐了。这些人们底喧嚣使蒋
    少祖厌恶起来。蒋少祖已经在他底朋友们所经营的一家书店里获得了一个编辑的位置,并且
    很宝贵这个位置,因此,对这些人们有着义务,就是说,他应该使他们觉得他是忠实的。蒋
    少祖相信着他底朋友们常常宣称的他们在军队里面所有的政治力量,希望在目前的战争里能
    够有所成就。但两天来除了疲倦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底那种热情是浅薄而
    可羞的。第三天清早起来,他便发觉到自己是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他觉得他
    能够,而且必须单独地行走了。在这种心情里面,他觉得他已经彻底地认识了,目前在上海
    进行着的一切。他接到了王桂英底来信。他在南京,在三姐蒋淑媛结婚的那天便认识了王桂
    英。她给他,一个青年,以愉快的印象,以后王桂英来上海读书,由他介绍读他底那个大学
    底附中。最初两年王桂英很用功,对自己底前途,她是有着抱负的。蒋少祖和她感情很好:
    亲戚们都觉得这个婚姻是最好,并且是毫无问题的。但某些机缘破坏了这个。第一,是蒋少
    祖已经恋爱陈景惠。第二,蒋少祖在和王桂英的关系里感到某些拘束,而这和他底家庭有
    关。第三,王桂英热情而倔强,使年青的蒋少祖在烦恼中变得傲慢,故意地冷淡她。但奇怪
    的是,蒋少祖自己只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是王定和要把她嫁给商场:他,蒋少
    祖,应该厌恶这个,他想。在当时,和很多人一样,蒋少祖是并无分析的能力的,他满意他
    自己底理由。陈景惠是给了他以甜美的青春底诗歌。结婚底失败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
    复杂的感情里希望王桂英不会有幸福的前途。他忧伤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底美丽的湖畔生
    


    3楼2006-06-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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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到她底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传来了钝重的炮声。街上继续有车声和人
      声,但这炮声显得是另一种存在:威胁的、强力的、庄严的存在。炮声和人声不相关联,好
      像无论人声怎样高,它总可以听见。它是深沉的,好像从地底发出。炮声给房内的沉默以特
      殊的意义。王桂英想到今晚底无着落,凄凉而苦恼,垂头坐在桌前,背向着灯光,忘记了夏
      陆。忽然她抬头,捉住了某一个炮声,觉得这个炮声是特殊的,它一定伤害了什么,毁灭了
      什么。这个思想令她感激,她热情地、凄惶地笑,脱毛线外衣,站了起来。她看见了夏陆手
      里的礼帽,不知为什么这个礼帽增加了她底不安。“夏先生,您不把帽子挂起来吗?”她急
      剧地笑,说。夏陆没有动。他觉得周围充满炮声,清楚地感到每一炮所毁灭的生命,他底有
      须的、年青的脸上露出大的严肃和悲哀。“啊,是的,”他用震颤的声音说,显然这个神秘
      的奇遇令他痛苦。“我听见。假若他们回来,请转告我来过。”他凝视她,这眼光表示真率
      的、凄凉的爱情,但同时表示他必须走开,因为炮声;因为炮声是要毁灭爱情的。在这眼光
      下,王桂英庄严;像每一个少女一样,变得不可渗透。“外面不好走吧。”她用漂亮的北平
      话说。“外面在落雨……”夏陆忧伤地说,未说再见,缓步走下楼梯。王桂英抗拒苦恼,浮
      上一个顽皮的粗野的笑容。这个笑容好久留在她底因受凉而苍白的脸上。二蒋少祖和苦恼着
      的陈景惠在夏陆走后不久便回来。蒋少祖在一天内跑了很多地方,晚上到陈景惠底一个亲戚
      处去找到了陈景惠。这个亲戚底家毁在炮火下了,全家五个人逃了出来,没有带一件东西。
      两个小孩因受凉而生病,躺在稻草铺上。陈景惠给他们带了一些钱去,就在那里留了下来。
      大人们彼此没有谈话,小孩们底每一次的哭声都使空气更阴惨。陈景惠坐在小凳子上,想着
      自己,觉得蒋少祖是因战争和别的东西而远离了她,觉得毁灭将不会有底止,觉得再没有什
      么力量能使一切恢复转来了。蒋少祖在下午遇到了一个从火线后方来的军官,这个军官是简
      单的、快乐的、有些轻薄的人;因为战争的热烈和艰苦的缘故,蒋少祖想象他是直率而乐观
      的人;就是说,蒋少祖想象这个人是简单而快乐地忍受了战争底可怕的热情和艰苦的。这个
      军官说了一些事,其中没有新消息,但因为对这个人的这种善意的想象的缘故,蒋少祖觉得
      从这些消息里面得到了新的启示。随后,蒋少祖遇到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给他看了他的组织
      义勇军的计划和反对分裂的文章;在开始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蒋少祖便觉得自己底脸上停留
      着一个轻浮的、虚荣的、可厌的目光。蒋少祖在肉体底厌恶里颤栗了起来,没有能够看下
      去,但假装着看下去。这个朋友要求他底意见,他艰苦地笑着说他极高兴这两篇东西,走开
      了。这个朋友是帮助过蒋少祖的,认为蒋少祖是同志。他说他明天早晨要到蒋少祖家里来。
      回来的路上,蒋少祖简单地安慰着陈景惠。在他底兴奋的心情里,那个家庭底苦难是没有留
      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的。他需要愉快,因此安慰着陈景惠,告诉她说,今天是过年,他们回去
      应该关起门来生火,弄一点好的东西吃。但陈景惠沉默着。注意到楼门开着,房里有灯光,
      他们以为是什么一个朋友来了。陈景惠此刻特别不愿意有人来,露出了一个愤怒的表情。这
      个表情使蒋少祖不快。“两个心境不同的人,为什么要拉在一起?”蒋少祖想。王桂英站在
      桌旁,脸上有迷惘的、怯弱的笑容。台灯从侧面沉静地照耀着她。蒋少祖认出了她,站下
      了。王桂英继续着那个微笑。蒋少祖脸上短促地有了同样迷惘的、怯弱的笑容。“啊,是你
      么?”蒋少祖平淡地说,向内房走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每一个动作,心里有迷惘的喜
      悦。陈景惠已经忘记了见过几面的王桂英,但立刻便发觉她和王桂英是最亲密的;目前的苦
      难,特别是蒋少祖的态度,使她,一个单纯的妻子,有了这样的需要。对于在南京的蒋家姊
      


      6楼2006-06-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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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们,陈景惠是无限地渴慕着,王桂英和蒋家姊妹们底诗意的关系,使陈景惠觉得自己底某
        种疑虑的感情是可羞的。于是她就特别地对王桂英亲爱起来。陈景惠领王桂英进房,兴奋地
        和她谈话;她底观察的眼光,违背她底本意,长久地停留在王桂英底身上。在这种兴奋里—
        —这种兴奋愈来愈强大——她底心情是完全改变了。蒋少祖蹲在地上生火,虽然不时因她们
        底谈话而笑出愉快的声音,他底表情却是异常严肃的;每次的发笑后,他的表情里就加上了
        新的严肃。房里弥漫着辛辣的烟雾,蒋少祖从烟雾里注意到王桂英底兴奋的、不安的笑容和
        陈景惠底观察的目光。他觉得这目光是冷酷的。陈景惠更兴奋,蒋少祖更严肃。陈景惠觉得
        过着和平的生活的蒋家姊妹们是幸福的;她使王桂英不得不觉得她们是幸福的。“啊,那么
        你说,淑华自己怎样想呢?她要结婚么?”陈景惠问,好像她不但见过蒋淑华,而且和她很
        亲密。她在房里活泼地走动着。“她做了很多旧诗。”王桂英站在桌边,笑着回答。“她回
        过苏州一趟,又和你爹爹闹翻了!”她笑着向蒋少祖说,嗅鼻子。蒋少祖注意到,陈景惠以
        观察的眼光看了她很久。王桂英,感到温暖和幸福——虽然这一切和她底想象完全相反——
        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以手托腮,眼睛笑着。蒋少祖从火旁站了起来,脱开了那种迷惘的感
        情,嘲讽地笑着看着她。“我们就这样的过年了!”陈景惠说,提示这个过年是特殊的,警
        告着蒋少祖。于是她忧伤地叹息,开始向王桂英说客气话。她说,没有菜,没有佣人;但蒋
        少祖觉得她在说:“听吧,有炮声。我看见人们毁了!我们的生活里有这么多的苦恼,这总
        是因为我们中间有人犯了错;也许是我错!我伤心,什么都不敢信任!”陈景惠下楼预备晚
        餐。蒋少祖拖椅子坐下来,看着火。“我们底佣人昨天走了。”他特别严肃地向王桂英说。
        注释陈景惠底话。倚在床栏上的王桂英点头,好像很明白这种严肃。有了沉默。笑容留在王
        桂英脸上,她安静地凝视着火。蒋少祖在沉思,动着下颚笑了一下,于是在高额的、年青的
        脸上露出强烈的、冷淡的表情。周围没有了声音,人们好像藏匿了,但炮声频繁而沉重。天
        地似乎更扩大,更无边际了,而钝重的、无情的炮声充满了这个广阔的宇宙。这好像不是在
        战争,而是宇宙间在进行着某种非人类的、冷酷的、可怖的事。王桂英底愉快的笑容骤然消
        失。同时,愉快的笑容出现在蒋少祖脸上。“怕吗?”蒋少祖带着那种年青人的单纯态度
        问。“不。”王桂英说,从腮上迅速移开手,笑起来。蒋少祖发笑,因为她笑,单纯地看着
        她。娇小的王桂英在那种羞怯的、慎重的、自爱的微笑以后显得特别动人。她底简单的、灵
        活的衣妆给人以温柔的、热情的、崇尚理想的印象。她支起腿,并挥开披到额上来的发。蒋
        少祖带着感动注意到她底小手底迅速的闪动。“我收到你底信了。”蒋少祖温柔地说:“但
        是,你究竟为什么来上海呢?”王桂英严肃地沉思着,看了他一眼,听见一个炮声,像前一
        次一样,感到这个炮声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蒋少祖希望得到她底热情的笑,但她未做
        这个。她沉思着。“因为我不愿再蹲在南京。我觉得厌了。新的生活是应该的,再没有机
        会,而别人又要伤害我了。”她说,嗅鼻子,“我现在不再计较什么,我是为我自己生活
        的,就是说,我心里只有我自己。”她说,“我不愿为别人,并且不愿让别人知道。多少人
        都牺牲了,何况我!”她说,凝视他。蒋少祖愉快地笑,觉得应该这样笑,因为王桂英底话
        唤起了他底苦恼,而掩藏某些情绪是他底习惯。“你心里没有我,并且不愿让我知道么?”
        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妒嫉地想——这个思想警觉了他,于是他愉快地笑。他是惯于这样做,并
        因了不是老练,而是年青的、优美的单纯,他是做得很恰当的。他笑,似乎满意她底话。那
        种重逢的热情和年青的幻想,和对过去的悔恨在他心里激荡,他敏锐地考虑到了它们,但他
        


        7楼2006-06-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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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安适的、听命的姿势,抱膝在火旁坐下。夏陆停在火旁,吸气,踮脚,看他,目光掩藏
          地变得幽暗。蒋少祖在窗边向王桂英说的话他和陈景惠都听见,这些话令他胡涂。这些话使
          他看出在蒋少祖和王桂英之间是存在着深刻的关系,感到渺茫的嫉妒。其次,他觉得蒋少祖
          有了那种他所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感情。他以那种蠢笨的努力来适应朋友底这种状态,傻笑着
          掩藏地看着蒋少祖。蒋少祖向他愉快地笑,但他觉得蒋少祖是故意地如此。蒋少祖开始觉得
          夏陆妨碍他。他向他说了什么,又转向王桂英。陈景惠加入谈话,谈起了苏州。他们底谈话
          使夏陆不自在。但他坐着,在扰乱里变胡涂,好久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样。这种状况是很痛
          苦的。他疲乏地,沮丧地看谈话的人,不时发笑,好像他很安适。他笑,点头,使对方满
          意,希望这个谈话结束。“淑华又要回苏州。”王桂英说。“是的,不知为什么。父亲原来
          很喜欢她。闺秀气派啊!”蒋少祖说:“花园后面有一座松林,他们大家认为这座松林是奇
          怪的,松林里有一个很小的池塘……”他说。远处的炮声给这些话以特殊的意义,唤起了对
          往昔的,对和平的生活的诗意的热情。人们觉得这些回忆是极美,极可贵的,因为毁灭已在
          进行。蒋少祖柔和地笑,用柔和的、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夏陆吃力地想了一下那个松
          林,急剧地笑着点头,希望蒋少祖已经满足。“那么,没有人住么?”陈景惠惋惜地问。
          “你怎么会想到没有人住?”蒋少祖忧郁地说:“他们都要去住了,假若父亲……怎么,那
          些太太小姐们不准备大大地去一下苏州么?”他特别忧郁地问王桂英。“南京也很好玩
          哪。”王桂英说,顿了一下,思索地凝视炭火;“但是,在战争里,大家都牺牲了,人不能
          那么自私。有些人是宁愿投火的,好像飞蛾。”她低声说,摆了一下头,严厉地嗅鼻子。蒋
          少祖嘲讽地笑,但即刻严肃,凝视着她。她未看他,下颔打颤。夏陆感到可以离开关于他们
          的苏州的谈话了,严肃地看着蒋少祖。这眼光表示对过去的不幸的或甜美的回忆他是有着更
          深沉的情感的,但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现在空前的灾难正在进行。“那么,你不预
          备回去了么?”蒋少祖问王桂英。“我这样想。”“真的,你不回南京了么?”陈景惠带着
          惊恐问。王桂英简单地笑了一笑,然后看了夏陆一眼;他正在看她。夏陆羞惭起来。“玄武
          湖还是那样么?”蒋少祖又问,脸上的那种疲乏的表情更强烈。王桂英,觉得自己明白蒋少
          祖底情感,明白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地向她发问,悲哀地笑了一笑。她抱着腿,把下颚搁在膝
          上,凝视炭火。“这几年变了,这几年一切都变了,旧的东西变少,空地也变少,繁华起来
          了!”她叹息着。“一切都要变化。我想你不会认得你底弟弟妹妹了,你是蒋家底英雄哪!
          他们又还能怎样呢?”陈景惠问弟弟妹妹怎样,王桂英简单地回答了她;显然王桂英不愿离
          开她和蒋少祖所共有的那种深沉的,凄凉的情绪。蒋少祖显得疲乏而苦恼。王桂英底坦率使
          他不安——这种疲乏的表情是他在不安里常有的。炭火很旺盛,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响声;
          灯光沉静地照耀着。夜深了,炮声更清晰;在钝重的敲击声里间有低沉的吼声。谈话间断,
          夏陆变得安静,听着炮声,想到在这个和平的灯光外面,血在涌流,觉得人类底生活是奇异
          的。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什么再不可得的东西,错过了什么了。在清晰的炮声中间,时
          间沉静地过去,人们觉得每一分钟都带来新的苦恼,新的负荷。王桂英沉静下来,渐渐地觉
          得委屈,心里有惶惑和凄凉;她现在不得不看到她底热情和幻想和眼前的现实是怎么不调和
          了。另一面她有些无聊,她看着夏陆,觉得他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笑。陈景惠用阴惨的、
          惊异的眼睛看着跳动着的水壶盖,但不去提它,沸水落进炭火,发出声音。王桂英轻轻地提
          下水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抱着膝,下颚搁在膝上。“在我小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家
          


          10楼2006-06-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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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底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
            后,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
            蒋少祖底帮助。“我怎么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
            着他。“啊哈,当心他底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
            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
            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后,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
            它们去做什么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么?”“我
            有。”“那么……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
            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
            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底傲慢激动了起来。于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
            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底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后搓着
            自己底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蒋先生,在大敌当前
            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
            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底衣袖。“但在这一千枝
            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底朋
            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
            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
            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
            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这时主人王学植
            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
            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
            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
            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我们刚才为那一千
            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
            “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
            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再见!”蒋少祖冷淡
            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
            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
            可怜的人类啊!”他想。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么
            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
            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
            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
            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
            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么辉煌,多么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
            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著不整
            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
            “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
            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军官坐了下
            


            14楼2006-06-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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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得她底工作是神圣的,她将要做一切。每次走进肮脏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苍白的伤
              兵们的时候,她心里总有这种感情。那些伤兵们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
              美。她觉得这样地遗忘,并且轻蔑蒋少祖——她心里的那个蒋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
              重的工作,王桂英变得苍白而消瘦。但她觉得一切都愉快;在遥远的后来,她确认这是她一
              生最幸福的时间。上海底富人们底残忍,药品底缺乏,以及病房里的可怖的情况,未曾妨碍
              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底兴奋的、良好的心情。这个临时医院里,原来有三位医生,其中的一
              位出发到火线上去,在炮火下牺牲了。这是一个身体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觉得他冷
              淡。第二位在劳苦的工作里病倒了。现在只剩下一位,照护着一百多名伤兵和病兵。王桂英
              最后才知道,在炮火下牺牲的那位医生,和剩下来的这位医生,是有着政治信仰的。王桂英
              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讯传来时,剩下来的这位医生并无特殊的表示。这是一个胖大
              的、好性情的人,喜欢幽默。在企图和他接近时,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种防御。这
              位医生底献身,他底沉默的、温和的态度,他底严肃的幽默,加强了医院里的那种宗教般的
              情绪。从这个人,王桂英觉得这个医院要在世界上永远存在。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
              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底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
              里知道了医生们底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
              位医生工作。看着他底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么
              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
              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后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
              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
              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
              出来,在这个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吴医生,您要喝开水
              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底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么可厌
              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
              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
              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
              桂英看见医生底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后,在这样的深夜
              里,医生乐于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太太,还有两
              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王桂英底疲乏已经
              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
              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后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
              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战争
              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
              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
              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
              底结束感到夫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蒋少祖在路
              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
              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
              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扎的兵士出来。
              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
              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
              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
              失去了什么。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后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
              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么,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
              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有两个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楼,接着,一个工人模样的有
              须的男子扶着一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下楼,他站下让路。那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奇异地
              微笑着,好像对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们打完了!”他低声说,衰弱地、抱歉地笑着。
              “你当心!活生生的让人家骗你!”有须的男子回答,愤怒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少祖走进
              病房。没有看见王桂英,不知道谁是负责人,他向内走。外面的一间已经搬空,地上狼藉着
              血布和稻草,蒋少祖谨慎地、不安地穿过走道,走向另一间,那种浓浊的,药品、血污、和
              堆栈底酸气相混合的气息更重,他听到了动物的、痛苦的呻吟声。伤兵和病兵分成两列躺在
              凌乱的稻草里,有人在中间走动。这个房间里居然容纳了这么多的兵士,令蒋少祖吃惊,蒋
              少祖不能明白他们是怎样睡下去的;他们没有翻身的可能。各处有呻吟。左边墙角有呼唤母
              亲的惨厉的声音。右边有一颗头抬起来,用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边搜索。蒋少祖踮着脚
              走过去。这个呼号的兵开始哭泣,用手挖墙壁。蒋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类里面有着这样
              的绝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这种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闷地想到,为什么
              自己一向没有感到这个。不解决这个为什么还能生活。蒋少祖看到,在那个号叫


              17楼2006-06-0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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