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寄人篱下,又是个女子,这使她较宝玉剔于感受到世态的炎凉,也较宝玉多受一层封建压迫。这就决定了她比宝玉具有更为强烈的反封建要求。这就决定了她在叛逆道路上往往是较宝玉先走一步。然而,也正因为黛玉是个女子,又寄人篱下,这又使她的生活圈子较宝玉更窄,所受的封建禁锢和封建压迫更深和更内在;"曾经离丧"固然有助于她体验世态炎凉,而动辄"思家"也阻挠着她对本阶级获得更炎黄子孙清醒的认识。这就又决定了她较宝玉更难从因袭的重担下解放出来;因而她的反封建要求虽较宝玉强烈,但所做的反抗却不及宝玉有韧性,易作玉碎。觉醒后找不到出路的苦恼,婚姻问题上的焦虑,"曾经丧离"的悲哀,三者一结合,便造成了她感情上的脆弱。“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不论是大观园里的繁华热闹,别人家中的温情笑语,还是自然界的落花飞絮,春风秋雨,无一不在她心里引起深沉的哀痛。无需讳言,黛玉的这种感伤情调是含有没落阶级情绪的。然而,感伤而不悲观,这却是黛玉的感伤情调的特点。其所以会出现这种特点,就在于她的 感伤情调是以觉醒后找不到出路的苦恼为内核的:“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黛玉的感情虽则是脆弱的,多愁善感的,但反封建的意志却是坚强的,一往直前的。“诗言志”,她有不少诗作可看作对这一意志的写照。如《五美呤.虞姬》“断肠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又如《五美呤.红拂》:“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堪说是凛凛然有巾帼英雄气概。即便是咏物诗《螃蟹咏》也寄托着同样的意志:“铁甲长戈死未忘”。哀戚缠绵莫如《葬花词》了,然而仍回旋着战斗的颤音。她面对惨淡的人生,向痛苦睁开眼睛:“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热烈地追求理想,想摆脱罪恶的现实世界:“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但并不是寄希望于遥远的天国,仍是从现实的人生中去追求,直至死而后已:“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扌不净土掩风流。”不想从神灵的世界中去求解脱,始终是把人生追求建筑在现实的土壤上,做到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裂而不可变其节:这也正是黛玉的反封建意志的坚强的地方,也是一个叛逆者的最可贵的品格。
黛玉的意志是如此坚强,而感情却那么脆弱,这正反映了她所遭受的封建压迫的深重。如果说,黛玉的多愁善感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那么,这种病态正是深重的封建压迫造成的。你几曾见过出自巨石底下的嫩芽是茁壮的,笔直的?那弯曲的茎儿,苍白的瓣儿,岂不是正好在说明它的生命力的顽强。黛玉的坚强意志和脆弱感情的关系,也是如此。
综上所述,林黛玉的思想性格,既有尊重自,敏感尖刻,孤高,脆弱的一面,又有尊重别人,笃实,宽厚,谦和,坚强的一面。前者是外在的,后者是内在的;而者在她身上是辨证的统一。前者使她给人们以性情孤僻的感觉;后者又使人们感到她的孤僻渗透着热情,并使人们与她越接触感到她的越好。贾府的下人们对她的前后印象的转变,便是明证。第五回,写宝钗比黛玉“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这是贾府下人对黛玉的一种印象。第四十五回,写蘅芜苑的一个婆子对黛玉说:“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第五十七回,写薛姨妈说她想做媒,把黛玉许配给宝玉。潇湘馆的婆子们笑道:“姨太太虽是玩笑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这又反映了贾府下人们对黛玉的另一种印象。事实证明,越到后来,“大得下人之心”的不是宝钗,恰恰是黛玉。所以然,就在于这些“下人”在接触中加深了自己对宝钗和黛玉的认识。因此,啥也不瞒黛玉,并对她的命运表示关心,希望她能获得幸福。
既然林黛玉思想性格的这两个方面是辨证统一的,那就意味着二者之间有其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是什么呢?从人生哲学上说,就是黛玉的谁尊重她,她就尊重谁的处世原则,这种处世原则包含着近代平等观念的萌芽。从政治思想上说,就是黛玉的坚持叛逆本阶级给青年一代所指定的人生道路。从婚姻观上说,就是待遇的坚持婚姻必须以爱情为前提,而爱情又必须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础。这三者,也就形成了林黛玉的思想性格的本质特征。